祝宁的声音很柔和,完全不咄咄逼人,她只是讲述了一个故事,好像那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你终于得到了优秀员工奖励,你以为自己这次终于松了口气,他们也确实给你奖励,可以允许你接触核心能源。但你当时不知道这是小白鼠,以为是一种考验。”
“同批次接触的员工很快就出现了身体问题,刚开始问题很小,只是一点咳嗽感冒,后来就是咳血,内脏受损。公司一直安抚你们,你们也规规矩矩在公司接受治疗,但你的同事一个个相继死去。”
“你很害怕,因为认识的人都死了,但你还活着,公司觉得你好像很不一样,你身上有某种抗体,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祝宁说话的时候,王秦茜一直保持沉默,放在轮椅上的手收紧了,指节都有点泛白。
祝宁停了下,感觉这个故事无比残忍,“你被迫接受治疗,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好的,但是没有。他们一直在拖延你的治疗时间,随着病情慢慢恶化,你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任凭他们摆布。”
“后来你受不了,找到机会上了天台,可能有个好心人看不下去过来帮你,你跳楼自杀了,我经历的就是你的记忆,只不过没到最后一步。”
只要祝宁跳下去就能完全经历。
祝宁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王秦茜的痛苦,因为她亲身体验过,她眼睁睁看着绩效最后一名会被枪毙,如果污染区域是一个人内心的异化,那对于当时的王秦茜来说就是这样,绩效考核最后一名相当于去死。
祝宁心中好像上面压了一块儿石头,她跟王秦茜完全共情,难分彼此。
这个污染区域是精神系污染,祝宁明知这一切还是不受控制,因为经历得实在是太深了。
祝宁一直以来对待污染物都有一道界限,祝宁是人,对面的是污染物。
就像是抓鬼天师,天师不会同情厉鬼,因为厉鬼大多数伤人,祝宁一直觉得自己是在高科技社会当抓鬼天师,但现在她对于自己的职业迷茫了。
王秦茜是厉鬼吗?
王秦茜一动不动,握紧轮椅的手捏紧了又松开。
她深深呼吸着,祝宁能感受到她起伏的胸膛,像是在压抑什么痛苦。
“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王秦茜问。
“祝宁。”
祝宁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她之前没有在入职合同上签字,所以王秦茜错过了知道祝宁真实姓名的机会。
“你好,祝宁。”王秦茜的反应很奇怪,她真的是祝宁见过最奇怪的污染源,她情绪非常稳定,被挖掘到真相,竟然没有一点剧烈的情绪波动。
王秦茜维持着站在祝宁身后的姿势,好像她们俩真的是很好的同事或者朋友,她只是带着自己的同事单纯上天台吹风。
“祝宁,”王秦茜问:“你穷过吗?”
祝宁皱了皱眉,上辈子祝遥的收入完全可以让她正常长大,不算大富大贵,但真的也不算穷苦。
这辈子的事儿祝宁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经历过,原主是五等公民,应该是穷苦的,但那段记忆祝宁没有印象。
王秦茜:“我是五等公民残次品,我被扔在垃圾场附近,被机械母亲养大。”
王秦茜在对祝宁讲述自己的过去,“联邦保证我可以勉强完成学业,但是我知道想要找到更好的工作必须读研究生,同时我的身体需要大量药物维持,所以这些年不论我怎么努力工作都补不上负债的窟窿。”
王秦茜跟原主祝宁的身份相同,她们都是在垃圾场长大的孩子,如果祝宁没有被火种俱乐部选中,后续进入清洁中心,王秦茜的经历才应该是一个普通五等公民的成长轨迹。
“你知道温暖的极限距离是多少吗?你可能不知道。”王秦茜陷入到自己的情绪,她自顾自地说:“是四十厘米,那一年我在备考研究生,我真的太穷了,完全付不起电费,103区的冬天很冷,那个冬天我只有一块四十厘米的发热板,我冷的时候就缩在发热板的位置,那就是我温暖的极限距离,四十厘米。”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她拉开手臂,然后看着自己划开的虚无空间。
王秦茜把自己折叠起来,她努力靠近热源,不敢离开被窝,四十厘米,超过这个距离她就只能接触到寒冷的空气。
王秦茜:“我觉得未来一定会好的,我按部就班读书,努力考上好的大学,为了得到更好的工作我努力考研,我运气不错,毕业后我真的来到心仪的公司,恒生是103区最好的公司,开的薪水很高,我当时算了下,如果我能转正留下来,只要五年的时间我就能还完债。”
“还完债我就想买个小房子,然后过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未来一定会好的。”
王秦茜的声音很平稳,她重重咬着未来这两个字,“后来进了公司,三个月的试用期,一年时间不能离开公司,每个月都要经历业绩考核,考核连续垫底末位淘汰,你会被转岗被打压,被降薪被不断否定。”
衡量一个员工的唯一标准,绩效。
她能感觉到同事之间的疏离和冷漠,一个绩效垫底的人永远不能转正,一年期限到了她就要离开公司。
其他正式员工看你也不是在看同类,他们把最难搞的客户交给你,让你进入死循环。
那个祝宁在角落里看到的纸箱是真的,她把自己折叠进办公桌下,好像在高强度的压力下,终于找了个角落获得片刻的喘息。
她所有的发泄都是不动声色,掩埋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就像是工位背面的划痕。
“主管可以随意破口大骂你,当着一百多个员工的面,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你的尊严,你的同事都是竞争对手,他们一边估量你一边考察你,觉得你最后无法留在公司甚至不愿意接近你。”
“很多人都叫我的花名,叫我纸箱,”王秦茜闭着眼都能回想起来,“纸箱啊,这个文件做一下,这次为什么业绩最后一名?你到底能不能干?你看看你画的什么垃圾!这份报告今晚交给我,快去给客户道歉……”
“这些话我听了一次又一次,很可笑,我在公司这么久,除了人事没人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是什么,我是一个代号,纸箱。”
她甚至配不上一个好听的花名,只是一个物品,纸箱就算离职了,这个花名也会被新的毕业生顶上,甚至无数人想要成为纸箱。
王秦茜:“但我觉得生活还可以继续,因为一年期限卡着,我无法去寻找其他出路,我就想不如这一年时间好好努力,争取拿一次优秀员工呢?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努力就会有回报?”
于是她努力工作,终于打破了这一切,没有想到等在前面的是噩梦。
还是那种根本无法醒来的噩梦。
“你说错了,”王秦茜抬头看天上的漩涡,心态竟然非常平静,“我跳楼自杀后没死。”
“他们改造了我的身体,我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大脑还是好的。”
王秦茜第一次可以跟一个人讲述自己的过去,她摸向自己的额头,好像都有点迷茫,这真的是她的脑子吗?
“他们把我的碎肉骨头捡起来,然后找到了我的大脑,把我重新拼接了。”
她曾纵身一跃,以为一切都会结束,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小心翼翼捡起自己的残片,找到自己碎裂的骨头,强行拯救她。
科技高度发展的劣势远超祝宁的想象。
一个人甚至无法自杀,王秦茜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
王秦茜:“你知道帮我上天台的那个人怎么了吗?”
王秦茜当时跟现在的祝宁是一个局面,她们都必须需要一个帮手才能上天台。
王秦茜停顿了一下,“她本来是来照顾我的同事,人很好,特别爱笑,我跟她说我想上天台吹风,她说好呀,那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她避开了其他人把我送到了天台,我一直很感激她,她的真实姓名叫林芬。”
王秦茜说到这儿停了下,好像在回味这个人的名字,林芬,唯一帮助她的人真实姓名叫林芬,不是任何一个物品的花名。
王秦茜不会忘记,哪怕到了这个地步都铭记在心。
王秦茜平静的语气终于有片刻的松动,她露出一个苦笑,“这件事后,林芬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公司说是她把我扔下去的。”
祝宁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芬好心带王秦茜上天台吹风,她不知道王秦茜想要自杀,她只是单纯地想让她散散心。
但是当时监控都拍下了,有证据显示林芬带她上电梯,杀人动机也有,他们说林芬是商业间谍,故意来破坏核心机密文件。
他们还询问了王秦茜,王秦茜当时拼命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跟林芬没有任何关系。
但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脑子了,根本无法开口说话,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芬被逮捕。
公司的领导说:“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的安全将会由我们来保障。”
“我们会治好你的。”
王秦茜无力挣扎,因为她被封住了口舌,什么是弱者?弱者连说话都没机会。
强者说你需要活着你就需要活着,强者说你坚强你就必须坚强。
众人大力表彰了这个行为,良心公司企业,保障员工安全之类的。无数鲜花掌声和赞美蜂拥而至,王秦茜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闪光灯持续闪烁,她的照片出现在宣传栏。
她重新被关进了医疗部,守护越来越森严,每天都有无数人陪着她拍照。
但再也没有另外一个林芬了。
所有同事看到她都像是在看金子,他们全部身家都压在她身上。
最后她精神完全崩溃,堕落成了污染物。
每一个进入污染区域的人都会接受心理暗示,他们最后都会不堪负重,选择以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王秦茜被永远困在了这一天。
“我见过猎魔人,他们想在这个世界里寻找一个污染源,如果所谓的污染源是崩溃的源头的话,那我可能是。”
王秦茜的声音非常清晰,好像在给祝宁做工作报告。
王秦茜走到祝宁对面,半跪在她面前,像是真正来照顾她的同事。
祝宁是猎魔人,王秦茜是污染物,她们之间竟然没有敌意,有的是同情和理解。
王秦茜在这么多年后终于等到了另外一个人,她看着祝宁,黑色头盔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她的影子。
那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非常腼腆。
没有个性,扔在人群里都找不到。
“我很羡慕你,”王秦茜说:“进入这个污染区域的猎魔人很多,你是我最喜欢的那类人。”
早在祝宁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王秦茜就坐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着她。
一群纯白的绵羊中,祝宁是唯一的黑羊,她是那个不遵守规则的人,她成为“害群之马”,她会在绩效考核大会上朝天花板开一枪,让会议室笼罩在血色下。
她不认可这份制度,所以她会破坏。
也许是因为祝宁有底气,也许她骨子里有一部分神经质,但她表现得让王秦茜很羡慕。
什么都不用想,去当一个真正的暴力分子。
打破规则,打破一切,除掉对手,让光明给她颁发一个血淋淋的优秀员工奖项。
她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得到了王秦茜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直以来王秦茜都像是被困在一条既定的轨道里,好好学习,努力考研,好好工作,努力还债。
大人们都这样说,会有回报的,这样会有未来的。
她选择顺应了规则,但当规则本身出问题的时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错误的系统,你是否顺应根本毫无意义,破坏来得轻而易举。
她羡慕祝宁能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头盔上画一个血色的微笑,就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
世界已经疯了,那祝宁就更疯一点吧。
王秦茜:“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意思吗?是你活着的时候死不掉,死了之后竟然还死不掉。”
王秦茜不想再继续了,她总是重复陷入这一天无法自拔,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吸引她。
她在这个污染区域内重复经历死亡,跳楼而亡,被光明杀死,被其他猎魔人杀死。
但她无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