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不怕死,他精神出问题之后,脑子经常抽了,感知特别奇怪,正常情绪非常混乱。
这么明显的振奋感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甚至让他忘了水鬼已经越来越近。
裴书是从刘瑜那儿知道的。
他得到答案后有些震惊,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消息提供者,他再次感叹,自己竟然是从刘瑜那儿得到的信息。
刘瑜是大小姐的母亲,陆鸢出门在外叫自己刘年年,就是为了纪念自己亲生母亲刘瑜。
裴书其实跟刘瑜认识很久了,准确说他早就单方面认识了刘瑜,刘瑜不一定记得他。
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他在结束调查员身份后才选择去陆家当走狗。
裴书思绪越来越远,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儿。
他是人造人,所有人造人被制造时就会被输入各种信息,然后定点培养,投入某个养育营,养育营这种地方,可以理解成孵化车间,又或者是孤儿院。
但其实比传统孤儿院更糟糕点,裴书是作为调查员被培育的,他们养育营信奉物竞天择,小孩儿彼此霸凌极其常见,被弄残弄死的也不是稀奇事儿。
在养育营长大,人需要有自己活命的本事,要么够强,要么够圆滑,要么就是够幸运。
每个养育营背后都会有投资人,几个财阀世家喜欢这么做慈善项目,对外宣传特别好看。
陆家是特别传统的家族,在裴书看来甚至传统到有点封建,男尊女卑,几个陆家女人表面光鲜,实则都没什么地位。
陆家的慈善宣传都是刘瑜负责的,刘瑜会经常来他们孤儿院。
别的财阀夫人一般都是来走个过场,拍个照,好发社交媒体照片,但刘瑜不一样。
她每次来都会待一周,这一周她会跟孩子们同吃同住,旁听课程,观察孩子的生长情况,跟孩子们聊天,甚至做心理辅导。
裴书眼前浮现了很多具体的场景,刘瑜长得很漂亮,他们说刘瑜是自然人,美丽是天生的,也就是老天爷赐予的礼物,跟他们这些流水线加工的产品不同。
刘瑜出现时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所有孩子都会看她,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宽大的帽檐,嘴角一直带着微笑,好像可以倾听任何人说话。
不单纯是因为美丽而注视她,孩子们看她更是一种强烈的向往。
那是神国人,每一个细节都如此完美的神国人,住所飘在半空中,脚不沾地过日子,这样的人竟然会下来仔细听他们这些产品说话。
他们都是小孩儿,不会对神国人有任何憎恶,只会觉得美丽。
裴书的记忆越来越鲜明,几个孩子穿着白衬衫,不像平时的野性,规规整整坐着,裴书是其中之一,在最后一排都没抢到座位。
刘瑜就坐在他们面前,点头微笑,说话温和,好像身边的空气都更干净。
“你们是未来要成为调查员的人,”刘瑜微笑说:“会代表人类走出高墙。”
“我不想当调查员,我想当宇航员。”有个小孩儿回。
调查员要经过层层筛选,他们这批孩子一百个里面出一个就不错了,但这小孩儿更天马行空,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早就停止了。
宇航员这个职业已经消失了八十多年,未来也不会再次出现。
有个小女孩儿举手:“墙外是什么样?”
“墙外啊,”刘瑜似乎陷入自己的回忆中,语气依然轻柔,“墙外很美,很有趣。”
这跟他们接受的教育不一样,有人立即反驳,“不是说墙外最危险吗?”
他们接受训练,上面默认他们彼此欺凌释放野性,都是为了在危险的墙外提高生存率。
刘瑜为什么说墙外很美很有趣呢?骗子。
刘瑜被反驳了也不生气,慢悠悠说:“你们出去之后就知道了。”
有部分孩子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像是大人画的饼,长大之后就知道是假的了。但有部分孩子真的会生出向往,比如裴书。
他带着好奇走出围墙,经历过无数次危险,但也曾经真的看见过墙外有趣而美丽的生物。
刘瑜说了,但孩子不信,大声吵吵让刘瑜多说点,“你说有趣到底是哪里有趣啊?你会不会讲故事,要有细节啊,细节。”
几个小孩儿不满足,说:“说个故事嘛。”
“我想想啊,”刘瑜说了两个例子,裴书有点忘了,大概是无关紧要的,刘瑜看出来孩子们不感兴趣,她看见了地上的火车模型,又说:“有一辆火车,可以带你们去目的地,迷路的话可以让它带你一程。”
有人提问:“墙外都是污染物,有火车也是污染物吧?”
他们都上过理论课了,知道墙外大致是怎么回事儿。
刘瑜似乎觉得跟小孩儿一起玩很有意思,说:“对哦,是污染物。”
“又骗人,那你说这辆车从哪儿上车啊?”
“有时刻表,让我想想啊,”刘瑜说:“距离北墙最近的是银山车站,接下来我有点忘了,大概隔个五六站是齐河车站……”
从想象中抽出,彼时裴书脸色白得像纸,眼前就是齐河车站,老旧的车牌静悄悄隐藏在夜色中。
记忆里刘瑜又讲了几个站点,但裴书只记得其中一部分。
他依然沉浸在震惊中,归乡号的故事竟然是刘瑜讲给他听的。
裴书把这件事遗忘太久了,跟其他杂事混在一起,都快让他以为是自己学习的基础知识了,就像是你可能会背某句古诗,但不会想到具体是哪个老师教授的,又在哪个课堂上学到了。
刘瑜当年随口讲的小故事是真的,裴书真的在银山车站上车了,这辆车也真的在移动。
她为什么知道墙外?她出去过吗?
第307章 归乡号列车(十一)
陆鸢久违地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是一个很长很深的走廊,很像陆家其中一个老宅,老式装潢,大多数家具都是木质的,每间房间都长得差不多,在梦里走廊深到好像看不见尽头。
陆鸢光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她像是收到什么指引一般向前。
突然,她的脚步一停,莫名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就是这儿了。
双开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陆鸢小心翼翼接近,朝里面看去,只是看一个背影她也能认出来,那是她母亲刘瑜。
刘瑜背对着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缎面睡衣,头发披散,不知道是洗了澡没擦干还是在外淋了雨,齐腰长发正在滴水,在凳子边缘晕开一片水渍,刘瑜光着脚踩在水里。
这房间真湿啊,刘瑜明明在房间内,陆鸢竟然不敢向前,印象中的母亲柔弱到软弱的地步,很少有这一面。
而梦中的刘瑜像是一只水鬼,陆鸢知道不应该那样评价她的母亲,但事实如此。
刘瑜什么都没干,她只是坐在梳妆台前,不知道是中邪,还是梦游,陆鸢来了也有一分钟了,刘瑜竟然一动都没动过。
陆鸢正常情况下看到自己的母亲都应该快速向前,哪怕是梦里的母亲,对陆鸢来说都很少见。但她其实并不知道以现在的年纪该怎么跟母亲相处。
陆鸢把呼吸压到不能再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梳妆台有镜子,刘瑜也是正对着梳妆台而坐的,镜面上没有刘瑜的影子,反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她早就暴露了。
刘瑜是自己的母亲,陆鸢不应该怕她,此时恐惧到了极致,心中有个声音催促她快走。
斑驳镜面上,越过刘瑜的背影,镜子的一角反射出陆鸢的脸,她躲在门后,只露出了半张脸,陆鸢就这样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镜子里的陆鸢五官精致,柔软的黑发披散着,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表情却极其淡漠,漆黑而冰冷的眼珠子转动了下,冷冰冰看过来。
陆鸢心中一惊,竟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好像是说,我盯住你了,你已经被我打上了标记。
刘瑜没回头,甚至没动作,像一具尸体,因为重点不是刘瑜,而是她。
陆鸢直觉自己被一双眼睛注视,母亲不是她的保护伞,反而像是一个引子。
那股湿冷的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侵入毛孔,和她本身的血液混杂。
陆鸢试图撕扯,想把那些黏糊糊又冰冷的东西扯开,在梦里她已经完全僵直无法动作,在现实中她大力挥舞着双臂。
呼——
陆鸢惊醒,睁开眼睛后,一滴水珠打在她眼珠子上,如此冰冷,激得她一个哆嗦。
她刚从噩梦中逃脱,一睁眼就看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半空中腾起细小的水珠,就分布在自己床铺上方。
她见过下雨,见过起雾,但从未见过这种场景,细密的水珠脱离了地心引力的影响悬浮在半空中,真让她打个比喻,简直如同污染孢子。
污染区域净化后,血红色的孢子扩散开,就像现在一样,只不过她房间里的污染孢子是透明的。
但水珠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陆鸢眨了下眼,水珠骤然从半空中降落。
陆鸢没有躲闪,因此那些细密的水珠淋了她一脸,覆盖在皮肤表层,跟梦中的触感有些相似,都是冰凉而黏腻。
只不过这应该就是普通的水,因为和皮肤相贴之后很快被捂热,跟人体的温度差不多。
这么一淋,整个人彻底醒了,她最近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奇怪,陆鸢与水滴共振,好像能感知到天底下所有的水汽,失控时曾经远程控制了一杯水。
陆鸢总是听到疯狂的呓语,越来越复杂,她想聆听,但根本听不懂具体的,只能听懂某种意念,墙外的生物好像在召唤她出去。
与此同时,陆家越来越湿润,昨天晚上陆尧的生活助理还纳闷儿嘀咕了一句:“最近家里这么潮?”
她不知道能掩盖自己的异样多久,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陆鸢蜷缩起膝盖,想把刚才的梦驱散开,梦中的刘瑜和记忆中的母亲相差太大,她不敢承认那是母亲,陆鸢睁开眼又闭眼,但那个梦已经烙在脑海里无法剥夺。
陆鸢看向北方,只看到了陆家的花园,根本看不见高墙。曾经刘瑜带着年幼的自己想要冲出北面高墙。
陆鸢把脸埋进膝盖,祝宁出了北墙,在出墙前联络了一次自己,之后就杳无音信,她看到母亲渴望的地方了吗?
……
归乡号上。
裴书唤醒自己记忆之后顺着想,他第一反应是刘瑜去过墙外,也上过归乡号。
但刘瑜是自然人,以裴书的经验看,就算是找一支专业团队专程护送,她在墙外都活不了多久。
刘瑜上归乡号又安全下车,听她轻飘飘的语气,好像归乡号毫不危险。
要么是她本人,要么是她所在的队伍,具备无比强大的意念操控,或者是水系异能,但祝宁说过自己的水系异能效果不大,应该要比祝宁更强才行,是那种生命之源,天底下所有的水源都会受她所控的强大。
这种配置只能在理论层面具备,现实中是否有这样的人要打个问号,异能者都是保持理智的污染物,能力跟真正的污染物相比有上限。
况且刘瑜作为一个财阀夫人,不好好享福为什么要出墙。
或者是,更诡异一点的联想,刘瑜是从归乡号下去的?
裴书看着不远处的水鬼,阴森森而立,他们跟水流动的速度相同,持续向他们逼近,跟祝宁判断的一样,越靠近车尾的车厢积水越多,水鬼之前只是站在水渍中,如今积水淹没了水鬼的脚踝,只有意念可以对抗水鬼,那水鬼大概以意念为食。
刘瑜是他们的一员?
不对,可能刘瑜只是听说,一个消息而已,估计一个财阀夫人对墙外感兴趣,有不少人上赶着给她讲故事,然后她再把这件事讲给孩子,不能直接这么推断。
但裴书回想起刘瑜讲述墙外的表情,嘴角有个温温柔柔的微笑,眼睛很亮,看着北方,好像那不是什么危险之地,对她来说安全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