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刘瑜带自己出去玩,在各个平民区见世面,接她放学,给自己画画,开车带自己离开人类幸存者区域,到达北墙边缘砰的一声撞上去。
刘瑜死前留下的信息太过复杂,刘年年必须耐心地理解,想要读懂其中的密码,翻来覆去无数次猜测,妈妈真的爱我吗?
她找到例子来佐证,又找到相反的论据来推翻,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不止。
妈妈很爱我。
刘年年在廖湘霖的怀抱里读懂了,不论廖湘霖是不是刘瑜的傀儡,是因为精神污染还是本人驱使都不那么重要。
刘瑜最后的一幅画是灯塔,她没说什么,但如果她想要让女儿走向自己的命运,应该画到乌托邦就停止了。
她画出了比乌托邦更远的地方,那是自己从未到达的世界尽头。
我希望你能走得比我更远。
轰鸣声突然停止,好像在电影的最高潮时,导演突然消音,真空般寂静,只留下观众屏气凝神。
神国从极速坠落到速度减缓,对于一个飘浮在半空中的岛屿来说,减速比坠落更加难,需要更大的力量去托举。
神国的阴影变得轻柔,产生的势能降低,最后几乎静止,在碾压到第二区的最高建筑物后缓缓降落。
轰——
消失的背景音乐重启,轰鸣声炸开,耳膜鼓动,观众的心都跟着颤了下,神国的土地和第二区重合,像是一根羽毛一样落下。
这个形容很怪异,因为那样的庞然大物碾碎了第二区所有的建筑物,千万吨的重物怎么可能像羽毛。
可事实如此,神国很轻柔地,完成了坠落。
第413章 自由
祝宁吞噬了普罗米修斯。
她的手臂穿过了普罗米修斯的胸膛,他大概是不可置信,但又做不出什么完整的人类反应,所以只是呆愣。
于是祝宁又向前走了一步。
菌丝表面柔软又脆弱,捏碎时会爆出蓝色的汁液,普罗米修斯像是从中间撕开的人偶,祝宁的半个肩膀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终于做出了更生动的表情,因为疼痛而皱眉,身体忍不住颤抖,伤口处长出细密的菌丝想要阻止祝宁的举动,但每一次长出都被迅速染黑。
祝宁与他的身体在物理意义上重合,她仿佛拉开了一道拉链,然后就这样轻而易举走入普罗米修斯的身体。
普罗米修斯从中间裂开,身体正在坍塌,比身体痛苦更恐怖的是失权,他所控制的线条被一根根挑断,祝宁真的做到了吞噬他接替他。
祝宁吞噬的过程并不好受,普罗米修斯是机器,他的天然设计就可以承载过量信息,而现在这些庞杂的信息网都由她来承担了。
火种反杀盗火者,承担了盗火者的职责。
只是霎那间,数以万计的信息都涌入祝宁的脑海,她的个体思维在不断坍塌压缩,仿佛灵魂在不同维度来回穿梭。
她走进了普罗米修斯的牢笼,只能通过狭窄的屏幕观看整个世界。
祝宁的视角混乱无序,仿佛变成了蜻蜓,拥有了五到六万只眼睛,分布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是自动化工厂十万个操控机器人之一,突然失去了行动力,十几万个机械同时停机,她发出警报:“机器故障,请立即检修。”
下一秒她是第三区街上的巡逻队员,每次巡逻时都会让路人害怕,他们身材高大,全副武装,只需要一个怀疑的眼神就可以逮捕,如今集体停下,如同诡异的雕塑。
她看见了熟悉的垃宝,小机器人的同类远比她想得多很多,记得上一次在103区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垃宝。
垃宝没有发现自己,躲在角落里休眠,于是祝宁的视线再次拉远。
她是城市监控系统,捕捉每一个人的情绪,她的视角放大,看见天台上方站着一个男人,他大概原本正准备自杀,此时呆呆望着远方,远处神国正在坠落。
她看到北墙F-03口,当年刘瑜带队的出墙口,朝圣者组织的特用出口,也是祝遥跌落的现场。
北墙脚下一片混乱,宣情派来的异能者从墙头跃下,围剿齐老师,那边一片混乱,暂时无人顾及墙角的祝遥。
她身上全都是鲜血,手边散落着一只袖珍手枪,金属外壳已经被齐老师捏碎,祝宁一眼就看出毫无修复的可能。
祝遥快死了,她读到了这个信息,伤势过重,不是普通的愈合剂可以处理的。
北墙上的摄像头转动,凸起的镜头向下,对准了下方的祝遥。
初代祝宁死亡成千上万次,就是为了寻找到这个世界的母亲,现在祝宁真的找到了。
祝遥的脸在摄像头内铺满,祝宁仔细观察着她的脸。
她在丧尸世界里曾经一枪杀死了妈妈,伤口就在这儿,她能标记出子弹穿过的具体位置,那是她亲手开出的一枪。
如果祝宁想,她可以现在就操控防御墙壁的一支枪,打在记忆中重合的位置,再把母亲杀死一次。
祝遥的双眼看着上方,祝宁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在注视天空还是注视自己。
她喉咙里灌满鲜血,眼皮子被血迹压得很沉,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
在过去,祝遥是躲在屏幕背后看祝宁的那个,现在她们的位置调换,幕后黑手完全暴露在了外界。
祝宁知道她手中真的有个可以毁灭自己的按钮。
如果不存在,霍文溪不必冒险告知宣情,宣情也不必下达射杀的命令。
但没有人知道在哪儿,也没人知道怎么生效,可能是一句类似魔法的口令。
你知道我在看你吗?我符合你的期待吗?
祝宁无法出声,心中默默询问,她知道自己只是祝遥实现理想的工具,按照祝遥设置的既定程序向前。
祝遥设置阿尔法系列是为了吞噬,成为世界新的容器,祝宁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很好。
如今,祝宁的双眼是摄像头,并不会流出眼泪,所以哪怕她现在情绪很浓烈,也像是被封印在机械内部,只能自我消化。
她预设过和祝遥相见会说什么,等真的见面了,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要知道答案。
不是放下了,而是……并不在乎。
这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创造了自己的研究员。
现在的这个祝遥,更在乎的是她的计划,她拼死抱住齐老师的大腿,是为了守护老友刘瑜的女儿,那才是被赋予爱出生的孩子。
她来北墙附近,应该只是为了彻底杀死齐老师。
祝遥的目光在失焦,祝宁猜测她看的是远处布满黄沙的天空,如果可以,她大概想要看一眼下坠的神国。
她野心勃勃,如此冷酷推进自己的计划,想要成为阿尔法系列之母,在全世界和复仇之间很明确选择了后者,她要杀死普罗米修斯。
如她所愿,她计划的一切都在进行,齐老师被围剿,砍断了左腿,虫子的复苏程度赶不上消灭的速度。
无数子弹穿过她的身体,电磁异能者死死压制着她。
齐老师一直不肯信命,拼死也要朝着神国的方向多走两步。
突然,祝遥的眼珠子转了下,好像有了焦距,发现了墙壁上空俯视自己的摄像头。
祝宁猜测她看到自己了,竟然很想逃跑,但她如今只是一个摄像头,也无路可逃。
祝遥的嘴唇碰了下,从灌满鲜血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祝宁愣了下,祝遥的声音很轻,但她听到了。
祝遥注视着上方的摄像头,在濒死之时想到了自己创造祝宁的全过程。
她从实验室出来,加班超过二十六个小时,已经疲惫到极点,跟几个加班的研究员一起吃夜宵。
加班到极限状态人都很分裂,一会儿呆滞一会儿亢奋,祝遥麻木地嚼着食物。
“你给她安装到哪儿了?”同组的研究员问。
他们很好奇,祝遥是总负责人,安装过程只有她在场,其他人都没看见。
毕竟在创造恶魔,肯定要给自己留个后门,就算是灾难也好及时介入。
祝遥喝了口牛奶,“秘密。”
研究员啧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没人搭腔,所以只有嚼着食物的声音。
一扇玻璃墙后躺着阿尔法系列试验品,祝宁还在沉睡。
过了会儿,有人说:“你说,我们像上帝吗?”
“哈?”
“就,赋予物体生命,给她设置任务啊。”
祝遥沉默着没有加入话题,他们倒是聊得很开心,“你们看过那个段子没有?上帝造人时念念有词,加点勇气,加点善良什么的。”
“你想说什么?”
“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给实验体加上各种性格特征。”
研究员没得到回应,想拉着祝遥下水,用胳膊肘碰了下祝遥,说:“头,你觉得呢?你想给她什么?”
祝遥默了下,她刚给实验体取了名字,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
祝遥把牛奶盒捏扁了,不想加入这个无聊的话题。
研究员有点失望,另一人突然开口,“自由吧。”
祝遥正准备收拾残局回家睡觉,因为这句话暂停了脚步,那个研究员托着下巴幻想,不知道祝遥在看。
“如果我们真的是上帝,不应该给她自由吗?”
上帝创造出的生命一定不希望她只能遵守既定的程序,拥有自然灵魂的人一定会自由。
祝宁不只是祝遥个人的创造物,她是一个团队的结晶。
祝遥很难概括和祝宁的关系,那是她的女儿吗?还是她的实验体?
应该夹杂在这两者之间保持了微妙的平衡,祝遥需要为她注入灵魂,必须希望她有完整的自我。
风沙打在祝遥脸上,她的鲜血逐渐沾上黄沙,祝遥躺在北墙角,呼叫的医疗队正在赶来,她听到新的飞车降落,有人穿着白大褂跳下。
祝遥身边明明有很多人,却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到了死去的霍怀璎和刘瑜,还以为死之前可以看到老友的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走马灯。
唯有一盏冰冷的摄像头陪伴着她,她知道祝宁还在,创造她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从祝宁身上得到力量,可以直面死亡。
祝宁身处极北之地,什么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
被制造出的机器人,以一种沉默的方式陪伴造物者走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