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三号机仰着脖子,沙哑地说。
苏何先是顿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三号机是什么意思,她是说诈了自己一次,而她还活着,计划是有效的。
苏何的能力极限还远,她起码能坚持五分钟不间断,而三号机最多再承受一次。
苏何笑了,她们简直就是前后辈的关系。
她观察祝宁很久了,祝宁每成就一件大事的时候苏何都在注视,苏何会浏览祝宁的真神会论坛,从未找过真神会的麻烦,甚至放纵霍文溪发展祝宁的信徒。
苏何观察那些人对祝宁的评价,有人大骂祝宁是恶魔,有人把祝宁当做神一样祈祷。
苏何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在这条路上孤独行走这么多年,回头发现背后追着一个小尾巴,祝宁跟她走上了同一条路。
霍文溪都无法感同身受的那部分痛苦,苏何可以。
“杀了我没有意义。”苏何怜悯地看着她,“我死了也不会改变一切。”
事情早就发生了,苏何只是点燃了引子,她无法回溯时光。
苏何不怕死,她早死晚死都一样。
“我知道。”三号机来的时候就知道,她知道无法复仇,也无法真正杀了苏何。
看到宋知章的尸体时她才知道有多么无能。
但她总觉得有一丝侥幸,好像从苏何那儿就能获得更多情报解决一切一样。
她也可以给宋知章报仇,给死去的猎魔人一个交代,能找到拯救世界的方法。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何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半蹲下来,像是在雨天看到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她是个坏人,但不妨碍她心血来潮时也会给小猫小狗撑一把伞。
三号机在积蓄力量,她还有四张异能芯片没用,尽管翻盘几率很小,但三号机不会放弃。
苏何该趁此机会杀了三号机,可惜她对于欺负小动物没有兴趣。
三号机在她眼里就像是雨天里瑟瑟发抖的那只猫。
“新世界。”苏何叫她。
三号机在没有经历死寂线时会感到恐惧,但现在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很难具体讲清楚那一瞬间的感受,恐惧时人的心跳加速,加速到某个程度已经不像恐惧,更像期待。
她有一瞬间什么都不想做,期待着死亡的镰刀降下。
她不怕死,她的同伴都死了,她怎么会害怕死亡?
苏何看出来了,死在死寂线下的人都差不多,他们渴求死亡,好像人类刻在基因里的自毁倾向在作祟。
杀了我,三号机也在无声祈求,跟行刑场上的人一样。
“你为什么总叫我新世界?”三号机喉咙里都是鲜血,盯着苏何的风衣下摆,柳柳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苏何的衣角?绝望到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是她。”三号机说,祝宁才是新世界。
苏何没回答这句话,她注视着三号机的眼睛,眼球表面覆盖着黑色粘液,这代表她背后的祝宁没出手过,她既没有尝试着接过三号机的身体控制权,也没有以黑色粘液的形式施以援手。
她们都有自己的打算,三号机是诈苏何出手,苏何是在逼祝宁本尊参战。
祝宁果然失去了情绪,她看宋知章的尸体毫无反应,也能默然看着另一个自己死亡。
祝宁在等待什么?
她跟祝宁从不是竞争对手,像是接力赛场上,苏何等待到的另一个同伴。
她们身上背负着类似的命运,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苏何代表毁灭,祝宁代表新生。
可祝宁实在是太年轻了,她做不到像苏何一样成为鲜明的旗帜,如果苏何是她的老师,可能会教导她这一部分。
“你知道该怎么正确杀我的。”苏何说。
正确地杀了她?这是什么意思?三号机自己根本不具备杀苏何的能力,她仔细思考着苏何的话,苏何不是那种话多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意义,苏何的重音是正确。
她为什么一直叫自己新世界,是因为世界是一个女巨人的尸体,而祝宁已经等同于女巨人了?
三号机对这个界限不明确,可能最了解的是祝宁本人,祝宁是新造的容器,但她很明显没吞噬掉全世界的污染物,一路走来也只吞噬了部分重要器官,比如心脏还有神经。
人类的神经网络遍布身体,假设墙外的污染区在这种前提下已经默认被连接,不需要再费劲儿吞噬。
那墙内呢?
三号机的表情越发困惑,突然心脏抽动了下,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黑色线条,污染区域的背景色,对猎魔人来说太寻常,导致三号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才觉得黑色线条像是悬挂在头顶上的一把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苏何的意思是,祝宁如果想要阻止这一切,让墙外蔓延的黄沙暂停,包括轻易杀死苏何在内,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即主动从外部推翻高墙,污染所有人类幸存者基地,让整个世界形成一个共同污染区,这样女巨人的身体将会“完整”。
苏何想要祝宁走自己的路。
完整之后呢?三号机顺着想下去,祝宁可以污染全世界,人类可以生活在她的污染区里?
但那样还算人吗?
所以人类必定灭亡,是死在苏何手里还是死在祝宁手里的区别?
祝宁已经接近神,她的计算方式和思考方式都完全升维,她早就想到这一点,跟苏何见面只是确定。
苏何像是看到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开窍,“你们调查出世界是女巨人的尸体,女巨人已经死亡,她的尸体正在腐烂,于是世界污染蔓延,这没错,但所有事都有多面解读,或者说祝宁有多种选择。”
人类对于世界的探索结果不是不可推翻的真理。
三号机听到祝宁的名字总是很恍惚,好像在谈论的是她又不是她。
“祝宁当然可以保存人类高墙,代替死去的女巨人,延迟世界腐烂的速度,哪怕这次人们侥幸胜利了,保留了部分存活的人类能坚持多少年,人类只能等待着未来虚无缥缈的希望,期待下一个救世主到来,这是最平庸的选择。”
“她也可以选择推翻高墙,在我之前污染所有人,也相当于把幸存人类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跟我一样拥抱人类进化,你我就是盟友。”
苏何主张全人类进化,所以她才说自己有可能跟祝宁是同类人。
三号机皱了下眉,这个方法让她感到反感,问:“有第三种吗?”
苏何:“污染全世界之后,祝宁就是核心污染源,杀了她,世界可能会被真正净化。”
苏何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老师在讲述某些基础知识,她那样冷静客观,不屑做任何语言诱导。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通过语言转移注意力,苏何不需要。
而她说的就是事实,祝宁的系统面板有一条从未更改的主线任务,即净化全世界。
污染世界的基础逻辑,找到污染源就可以净化污染区,这条逻辑支撑了猎魔人行动,也是人类在污染世界能够活到今天的原因。
“殉道者。”三号机说。
祝宁已经站在悬崖边,距离真正的神只剩下一步,神是活在课本里的,被信徒解读的存在,这世界上最好的神是已经死亡的神。
这样不论如何宣扬教义都不会有问题。
把人物化,把物人化,这个程度还不够,还要把人符号化。
祝宁不仅要剥离所有血肉和情绪,她还必须以身殉道,把解释权交给世人。
如果有匿名投票,让祝宁去死的人可能会占大半,反正她生来就是用来完成任务的,那就是她的诞生初衷,就像人类发明扫地机是为了帮忙打扫卫生。如果祝宁不去,会有无数只手推着她的后背,让她下地狱。
“就像你一样。”三号机说。
苏何是复苏会的殉道者,她为了毁灭世界可以去死,所以她们在本质上毫无区别。
苏何笑着摇头,“我不是。”
三号机不明白苏何的意思,问:“我来的时候,你跟那个影系异能者在说话,你想让她找霍文溪。”
三号机当时已经来了,她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听到霍文溪的名字才准备马上出手。
她不知道苏何想要做什么,但她第一反应是阻止,让秦云被困在污染区,不要让她接近霍文溪。
“你是想让她告诉霍文溪这件事?”三号机问。
秦云的身体隐藏在地下,她在一场恐怖战役中存活下来,正贴着下水道的上方,听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停下,苏何说的话信息量太大,让她之前自以为有价值的情报已经完全失去了价值。
苏何有给这个世界留条后路,霍文溪是祝宁最大的盟友,也是真神会的会长,她一手创造了祝宁的社会形象。
如果祝宁选择以身殉道,那需要一个配合她完成的人,霍文溪是最好的选择。
苏何:“你可能不信,我是最不希望你们牺牲的人。”
苏何有一点立场从未改变过,神国试图刘年年牺牲时她也同样立场,世界不该靠某个具体的人拯救。
苏何这句话竟然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她是坚定的毁灭派,祝宁拯救世界会让她感到麻烦,拯救派和毁灭派天然对立。
那么多的历史都证明,人类总是在重复毁灭世界,拼尽全力拯救后循环反复。
“哈。”三号机笑出声,她低声笑,后来克制不住大声笑,但那笑声如此空洞,一切都走向虚无。
她不知道是哪件事让她感到讽刺,所有人都想推祝宁一把,只有作为敌人的苏何在怜悯她。
苏何走过这条路,她知道道路尽头有什么,所以回头让祝宁离开。
这太怪异了,苏何杀了宋知章杀了柳柳,她可能不记得死在103区地下的蟑螂人具体叫什么,苏何杀死的人类数以百万记,但她又那样真诚地期待祝宁活下去。
这样的期待天底下独一份,实在是太诡异了。
哒——
突然,苏何对三号机伸出手,她的手指碰到三号机的额头,这双可以轻易毁灭世界的手竟然是柔软的,苏何手指被腐蚀液侵蚀,指腹血红已经露出雪白的骨头。
残留的腐蚀液浸润了三号机的额头,三号机整个人一僵,以为苏何要打开她的头颅,她双眼中的黑色粘液同时停下,三号机呼吸放缓,意识到苏何好像想要触摸到身上的黑色粘液。
黑色粘液是女巨人本体的一部分,但苏何从未触碰过它,这个场景很奇怪,竟然有点神性,这就像那副历史上著名的壁画,两根手指触碰时,上帝传递生命之火。
三号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苏何,发现她并不如自己想到的那样强大,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使用异能有所代价。
苏何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像个老师一般教导,“来试着,真正地杀了我。”
这句话的正确解读是,邀请祝宁推翻高墙污染世界,到时杀了苏何只是顺便,苏何无法抵抗新世界,死寂线的恐怖力量在整个新世界面前也会弱小如蝼蚁,她们会完成一次地位对换,苏何扮演麦子,祝宁来扮演镰刀。
这才叫真正地杀了苏何。
第427章 水滴
北墙节节败退,沙尘暴正在吞噬人类幸存者基地。
刘年年花了点时间才跟安池碰面,安池是祝宁为她安排的队友兼职司机,世界马上就要灭亡了,所有赏金猎人都在想方设法回墙内,没人想要逆流出墙,只有安池愿意接这个单子。
安池的异能是巨大化,外号是缅因,有人叫她温柔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