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禾从来没有哪一刻,有像现在这样被重视过,她站在敖包前,她的目光略过敖包看见了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金黄的太阳。
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在那样明亮的阳光下,她好像看见奔涌而来的真心,以及只要她转过去,就能瞧到纯粹的眼神,朴实的脸庞。
她低低说了一句,随风消散在空中,她想只有自己知道,刚才做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承诺。
也许从此刻开始,歇家这件事,不再是她随时可以扔下的东西,是必须为之奋斗的责任阿。
那是连在长天生前,连对她的要求和期盼都说得那么温柔慈和,不要求富裕,只求安稳。
她没有办法不动容。
阿拉格巴日老人笑着面对左侧的牧民,他拿过盛满酒的银碗说:“今年让额们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走在额的后面,先祭敖包!”
“赛音!”大伙欢呼。
姜青禾怀揣着难以平复的心情,将哈达披挂在脖子上,拿过酒杯跟着阿拉格巴日老人顺着敖包走。
在她的身后是紧随着她的牧民,他们将酒或是鲜奶一点点倒在敖包上,顺着敖包走三圈,叩拜将带来的石头和柳条放在敖包上装饰。
祭敖包结束,但与此同时迎来了玩乐盛会。
盛会开始前姜青禾去将哈达拿下来放好,她一个人坐在蒙古包里,低头瞅着那蓝白两色的哈达。
从外头挨个蒙古包找遍的徐祯,掀了帘子后瞧见她时,松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温声问:“害怕了,我伟大的草原歇家。”
姜青禾转过头,叹了口气,把汗都浸湿的手贴在他的手背上,她悠悠地说:“感受到了吗?这都是源源不断的压力。”
她虽然不觉得自己平庸,但她认为自己平凡,偶尔有小聪明,她有时候会想,真的能做好吗?
徐祯此刻告诉她,“当然能做好了,就算他们不相信你时,我会一直相信你的。”
比如帮她擦去手上的汗水,比如成为不了她有力的助手,那就做她身后可以停靠的港湾。
又或者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拉起她往外走去,不要担心前路怎么走,就一直往前。
去瞧瞧这个美丽草原的盛会。
欢呼声似浪一般平涌又逐渐升高,姜青禾平复心情后,拉着徐祯挤进人堆里,此时进行的是赛马。
小部落的赛马也是不成啥气候的,只能走马赛,像大部落搞的跑马赛,让马来回跑二十公里,先回来的算赢。
那他们做不到,他们的马比他们自个儿还矜贵着哩,压根不舍得折腾。
走马赛也不是就让马随便走走的,先大步走上一段路,再小步,最后快步走一大段路。
先上场的五匹马已经开始大步走了,马蹄子迈得飞快,可守在前头看得大伙直笑得停不下来,有一个还笑趴下了,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其他几匹马都好好的,只有安木日的小伙子,他的马压根不听他使唤,叫大步走,它非得立在那不动。
倔脾气上来了,任安木日拿鞭子抽它,就是不动,还趁他下来时,屁股一侧歪重重撞了他一下。
安木日踉跄着四脚朝天倒地,袋子里的糖块洒了出来,这匹马还屁颠屁颠跑过去用舌头舔舐,尾巴甩得起劲。
可不叫大伙看得笑个不停,有的捂着肚子笑得一抽一抽的。巴尔雅大婶狠狠跺脚,“哎呀,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这傻儿子,纯叫大伙看笑话了。
第一批赛马结束,第二批倒是走得各有各的姿态,姜青禾还跟徐祯点评这几匹马哪匹马好看。
这对无良父母,完全把蔓蔓托付给都兰了,享受一下并不算二人的二人世界。
至于都兰带着蔓蔓在做啥,她带着蔓蔓和小梅朵在空旷的草地玩谁打滚打得多,打得远。
她的妹妹琪琪格不吱声,在旁边坐着,时不时瞅一眼,偶尔翻个白眼。
都兰还从班布拉那借了一匹小马驹,抱着蔓蔓坐上去。
蔓蔓压根不怕,还摸摸小马驹,“你乖乖的哈。”
她可是连骆驼都骑过的。
只是小马驹跑不起来,蔓蔓只坐了会儿,她闹着说:“都兰姐姐,都兰姐姐,骑大马好不好?”
她害怕小马驹被她坐扁了,她想骑大马,骑高高的大马呀。
“好啊,小梅朵你骑不?琪琪格你呢?”都兰去牵了自己的大马过来,她挨个询问。
小梅朵刚才打滚,将自己的身体卷起来太使劲,此时累得慌,躺在琪琪格旁边,她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意思是她不去。
琪琪格抱着自己的双腿,她默默盯着都兰和蔓蔓看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两个字,“不去。”
都兰摊手,她一把抱起蔓蔓坐在马上,自己撩起蒙古袍子,利落地翻身上马,她环着蔓蔓说:“她们不去拉倒,姐姐带你跑马去。”
在此时夏季牧草正丰美的草原上跑马是件很畅快的事情,席卷而来浓重的青草味,此时不算热的日头。
偶尔踩过几个浅水泡子,会溅起一团水花,惊动喝水的鸟儿扑腾翅膀飞走。疾驰在草原上,蔓蔓忍不住伸出双手,她想抓住风。
风却从她指缝中溜走,撩起她细碎的头发,卷起她的衣角,她仰望着洁白的云朵,迎面扑上一团的风。
她笑得两颊都泛起了红,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手臂胡乱挥动。坐在马上奔跑跟坐在大轱辘车上慢慢行驶所瞧到感受到时不一样的。
要是问蔓蔓,她会说:“风不一样。”
跑马时的风很快,可坐在车上时的风吹得人想睡觉。
要回去时蔓蔓很兴奋,她说:“以后我也要骑大马,要跑很快很快,走很远很远。”
都兰拍拍她的脑袋,“哎呀,你的口气可真不小啊。”
“我本来就不小,”蔓蔓笑。
等跑马回去后,都兰没带蔓蔓去看射箭,那玩意小孩现在还不能玩,只是带她又去看摔跤。
蔓蔓捂着眼,她说:“哎呀,不好看。”
她扑哧坐下,往后一倒,喊道:“我也摔倒了。”
叫都兰哭笑不得,只能带她去看射箭,蔓蔓对射箭很有兴趣,边上每射出一箭,她都给来个biu的声音。
她还对都兰说:“我爹会做,我叫我爹做给我玩。”
射箭多好玩啊,可比摔跤有意思多了。
也就是在今天起,蔓蔓又有了两个远大的目标,一个是要骑大马,一个是射箭,她觉得很威风。
别瞅她个子小小,可志气却不小。
至少姜青禾听到她远大的志向时,笑出了声,蔓蔓哼了声,“我以后就是要骑比大胡子叔叔还高的大马,射比我腿还要粗的箭。”
“好,有志气,”徐祯睁眼说瞎话。
蔓蔓缠着他,“那给我买大马好不好?”
姜青禾没有直接拒绝她,反而说:“再等等。”
她总不能说,你老娘我现在还掏不出这笔钱买小马驹吧。
白天热闹中又带着啼笑皆非的摔跤、赛马和射箭结束了,晚上大伙在蒙古包外架起了火堆,烤起了香喷喷油汪汪的牛羊肉。
姜青禾被塞了一大串红柳钎子插的牛羊肉,一大块很厚实,她咬了块,呼呼哈气。一咬开里有爆油,吃牧草长大的羊肉鲜嫩,而且没有膻腥味。
牛肉烤得焦焦脆脆的,切的又没那么大块,一咬一个正正好。
她刚想把手上的分点给徐祯和蔓蔓,结果徐祯被巴图尔拉着过去喝马奶酒了。蔓蔓则跟都兰还有小梅朵几个坐下一起,喝着甜奶茶,吃着肉丸子,她都坐不住,还得靠在琪琪格身上。
姜青禾又塞了口牛肉,然后她被吉雅和乌兰架起来,两人拉她起来,“走,去唱歌。”
“哎,等我吃完,”姜青禾的抗拒多么无力,她只想把羊肉串吃完,冷了就不好吃了。
结果被拉着跳起了舞,她心不在焉,还惦记着她那没吃完的牛羊肉串呢。
不过到后头,喝了点大伙递过来的马奶酒,她也玩高兴了,坐在那听乌兰巴日拉马头琴。
吹着草原呼啸疾驰而来的野风,她大笑着拍手,和大伙一起唱欢宴,
我们今天的集会,是老天赐予的幸福;
把美妙的乐曲,献给众位享受。
又一同唱起了春暖融融:
盛夏三月好时光,原野碧绿百花香。
情投意合的友们,同饮奶酒多欢畅。
最后她喝完一碗马奶酒,彻底栽倒在毛茸茸的草被,醉了还要唱:今宵我们同欢宴,玛呶斯哉~
等到第二日醒来,欢宴结束,天光大亮,姜青禾揉着脑袋,徐祯给她盘头发。
一盘好她往外走,还又弯了点身子说:“我去找长老谈事情,你再去给大伙瞅瞅木桶啥的,带上蔓蔓阿。”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往阿拉格巴日老人的蒙古包走去。
她要跟他说,关于做歇家的分成如何。
以及跟他商量,今年新收的春毛买卖问题。
第81章 巴达荣贵
去找阿拉格巴日长老的路上, 牧民们早早起了,蒙古包的穹顶飘出阵阵炊烟,草场有羊的膻腥味和牧草的味道,夹杂着油炒面的香气。
不远处的草原上, 牧民大叔布林都冷手持棍子, 赶一群大尾羊走进密密的草里, 前往更深处的北海子,带羊去舔舐盐碱土。
也有让牛拉着勒勒车,去草茂盛的地方,割下青草晒成干草,堆成草垛子, 以备秋冬草木枯黄不时之需。
吉雅和乌丹阿妈拉了羊,正放桶准备挤奶, 瞧见姜青禾过来, 吉雅跑过来跟朝她打招呼, “图雅, 来喝羊奶。”
姜青禾听到这个新的称呼, 还是有点陌生。是的,在祭敖包之后, 牧民们知道姜青禾没有蒙语名字, 特意请阿拉格巴日长老给她取一个。
在往常没有向长生天祷告前, 他们还可以用蒙语青稞代替青禾来称呼姜青禾, 但确立歇家后, 那便显得不庄重,也总不可能一直喊她歇家。
长老给她取了两个名字, 即在庄重场合叫的麦丽丝,这个词是蒙语柏树的意思。
柏树之于这个游牧民族来说, 是神圣的树种,他们对它崇拜敬畏又天然喜爱。所以祭祀的时候,常用柏树的树枝和树叶进行祈福和祷告。
这个名字,背后也代表了牧民对她如同对柏树的复杂感情。
另一个是图雅,光辉明亮的意思,很普遍,所以叫起来显得很亲近,好像她就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
当然也不妨碍其他牧民会另起名字喊她,比如:呼斯乐(希望)、巴西格(依靠)。
有了蒙语名,她跟草原的羁绊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