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做这个蒙古包所需的木材,都不是瞎用的,架木选择天然生长出来的柳树、桦木、榆木来做。至少这些木头,姚三拿在手里一摸就是好料子。
这种天生歪曲的木材,一定得放在火炕上放牛羊粪给蒸透了,还要上凹槽里给不断撬动,不断挤压,从而摆正到想要的合适程度。
大冷天做这个活也得出一身的汗,更别提日头明晃晃的晒眼,走几步汗都呼呼往外渗的程度。
能在此时做蒙古包,姚三轻哼,一群脑子苕得不行的人。
和别人挤挤睡怎么了,又没夜里睡草地上。
姚三正酸水往外冒时,也没人搭理他,倒是在锯木料和熏蒸木料的牧民们,全都起了身,急急跑去跟大使打招呼,上前要拉了大使进蒙古包来。
有人赶紧去叫阿拉格巴日长老,贵客上门了。
要知道他们除了感激姜青禾以外,大使的好他们也始终铭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念叨一遍。
那时他们盼望着,大使能来一趟草原,他们必然好酒好肉招待,可眼下没杀肉。倒是有奶茶,大伙凑了炒米、酥油、奶皮子、青盐,赶紧去烧滚鲜奶,煮碗咸奶茶先。
大使忙喊:“别煮,俺不喝。”
结果阿拉格巴日长老给他敬了三盏马奶酒,大使说着不喝不喝,结果三盏一饮而尽,本来敬酒,只用前两盏适当抿一点,最后一盏再喝完就成了。
大使却想着,实在是盛情难却阿。
喝了酒,又有温热的咸奶茶端上来,一时喝得肚子饱胀,大使真不敢喝了,他忙站起来问,“今年羊各家羊养得还成不,晚些就能取皮了吧,今年就等着你们的皮子了。”
“哎,”站着的牧民齐齐应道。
本来这个问题该姜青禾回的,可她心不在焉的,视线总往外头那堆木料看去。
她瞧着那些零散的木料,却仿佛已经在脑中搭建出完整的蒙古包。
他们说,那也是她的家。
那么简短的语言,却又热又滚烫。
没有在草原待很久,牧民们也得忙,他们选择了今年不转换夏牧场,没有遮阴的植被和抵挡阳光的山岗,所以他们得早早将牛羊赶去背阴处吃草,等到日头将歇再赶回来。
又齐心协力忙着给姜青禾做蒙古包,里里外外的事情,姜青禾没有接着打扰,只是拉着手一个个告别。
她头一次不想走出这片草原,每一步都像有野草拽着她的脚踝。
也许等下一次来,那顶属于她的蒙古包,就会伫立在右边的土地上。
不止她一个人舍不得走,大使长久地抬起手挥别,怀里还揣着一罐马奶酒,一大袋的奶渣、奶干和奶酪等等,甚至姚三也分到了不少,他嚼着奶干没说话。
他此时能懂一点,姜青禾为啥托关系找他,要寻一个稳妥可发展的出路了。
第84章 属于自己的铺子
等大轱辘车从北海子穿过一丛丛碱篷子, 惊起野鸭飞快蹬起蹼掌往远处游,幼鸟也飞往其他地方,能见到屋子时。
姚三喊了停,他从车上跳下来, 这车板颠得他骨头疼。
往前走了几步活动筋骨, 他踢了脚石头进草丛里, 不咸不淡问了一句,“请俺做歇家给你说道说道,你给多少?太少不干。”
“那叔你说要多少,”姜青禾反问他。
“嘿,”姚三乐了, “那俺说十两也成呗。”
姜青禾也没被吓住,“真有本事的话, 十两也成, 我暂时没那么多, 但能先给一两, 再给叔你打个条子。”
姚三背过手, 他脚尖踢踢地,“成, 算你有点胆识, 俺这人宁愿给歪汉子牵马坠镫, 不给囊屎包主谋定计。”
他勉强对姜青禾满意了点, 迈开腿走在前面, 也不管人跟没跟上,自顾自说:“你晓得为啥旁的不管木匠、泥水匠还是瓦工都有女的, 就歇家这行女的少不?”
姜青禾让徐祯带着大使坐车,自己快走了几步跟上,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俺告诉你,不是啥短见,也不是怂,”姚三抬起头眺望远处,他渐渐停了脚步,声音低沉,“而是心软,也就是太有良心了。”
做他们这行太有良心,是赚不到钱的,混个十来年也只能赚辛苦钱。
姚三问她,“你知道歇家怎么赚钱不?”
没等姜青禾开口,他接着说下去,“原本歇家算个啥,不就是搁商客往来要道上搭窝铺的。可谁想就这样过日子,那窄小的棚子住得人都烂了,又搭帐篷,后来有了点银子,立即盖了屋子,畜生棚都建了,又修了个大灶房,请伙夫来烧饭。”
“那钱咋来的,十里二十里没个歇脚的地方,就这地有,可不是价都由人定,”姚三冷哼了声,“俺见过有良心的,这会儿还守着那半大不小的屋子呢,没良心早就住上四合院,歇家生意盘得到处都是。”
“你也是,”姚三点点姜青禾,“俺要是你,上年皮货的事,俺指定跑远压价收了其他牧民的皮子,通通卖给皮客,先把钱赚了再说。”
“而且你瞅瞅自个儿,俺从来没见过做歇家的,还肯为牧民打算,羊毛收了赚钱后再给他们换粮食,你可真是癞呱子栽跟头——另有个窝法阿。”
姜青禾低下头看脚尖,她确实没法子赚昧良心的钱,她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谈买卖也误打误撞。
但她能学啊。
姜青禾回他,“那我也可以是慢雀儿早飞迟落架。”
她瞧着树荫下的日光,语气平缓,“如果赚大钱要没良心的话,那我宁可有良心,赚一点是一点,至少这辈子对得起自个儿。”
姚三盯着她看了会儿,倒是笑了,“冲你这话,你倒还算凑活。算俺做件好事,给你支几个主意。”
要是他没见过牧民,要是姜青禾说的回复他不满意,甭说十两银子,百两他都懒得给上个主意。
姜青禾尽量让自己不要高兴外露,只是微微笑着说:“那叔我们先去染坊瞧瞧?”
“嗯,这还算有点样子,做歇家跟衙门打交道,你就得不上赶着,”姚三见她还算有些成算,也说了几句。
然后他没走几步又停下,他问,“刚才俺们从那北海子走过来,一路上有啥东西,你还记得不?”
“芦苇和白杨树还有碱篷子,”姜青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老实想了会儿才道。
他又问,“今年小麦收了,麦秆呢?”
“麦秆还搁家里头。”
姚三瞥了她一眼,“你晓得俺为啥要问不,你说你不出去,待在这个湾里,你也没待出个名堂来。”
“染坊是没布,羊毛也少,你就不会想想,草也是能染的吗?你瞅瞅这个山洼子里头尽是草和树了,你就压根没想着!”
姚三说是恨铁不成钢,可他语气倒缓和不少,“没布没羊毛的日子,别老想着这些,这塘边的芦苇杆能染,麦秆也能染,还有那柳条子,秋收后的芨芨草,你们湾里不是还种了高粱,高粱皮染色比这些都好使,还有稻杆,费点劲罢了,哪些染不了。
除了俺说的,就俺走过来路上看见的,那么老大一片苞谷地,苞谷熟了,苞谷皮也能染。”
“这不出来了,你想让这个湾里人赚钱,自己又不用多少本钱,染草再织出点花样子来,这手活她们编筐的不是熟得透透的。”
姜青禾眼神一亮,连连点头,她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带纸笔,不然她指定立马奋笔疾书,她瞧着这满片的绿草,脑子里仿佛有灵感不断往外冒。
“这是第二个要教你的,做歇家得一看二问三记四想五学,”姚三站着没走,动手扇了扇风。
他难得有瞧着顺眼的,也把肚子的货掏出来说了点,“好比你去草场收羊毛,你去的路上就得看了,看啥,要看路,连路你都不看不记,你还有啥指望。”
“还有看啥,看这路上有啥,草是啥草,牲畜都能吃的不?能有啥用,不认识咋办,那就问,长了张嘴巴不是让你天天吃饭谝闲传的。”
“知道了这些,有时候是派不上用场,可要是但凡有用得上的,偷着乐吧,不要平时不烧香,忙了胡抓浆。”
姚三说得口干舌燥,他指指那屋子:“去你家给俺倒碗水,俺接着说。”
姜青禾忙回去给他倒了凉水,请他上座,自己去拿了纸笔,坐在底下老实听他讲,这可都是干货。
姚三瞅了一眼,“识字,这不更好了,那你记着哈,俺只说一遍,没记住下回不管你请的大使还是县令都没有用。”
姜青禾点头如捣蒜,一边笔动得飞快,索性她记性还算不错,将他之前说的话,大差不差给记了下来。
姚三喝够了水,清了清嗓子道:“进了草场就得看,看人看蒙古包,看人穿啥衣裳,蒙古包的新旧咋样,这一眼的功夫,你就能知道他们过得咋样。穿的破,收东西别给钱,给钱他们也不花,你拿粮食、挂面、糖块甚至锅铲啥的换,他们指定很乐意,下回还眼巴巴留着东西要等你来。”
“穿得挺好,大部落的,给钱给砖茶,最好有翠的布匹、珠链、以及银碗,木包一层银的那种,他们才乐意跟你换。”
姚三点到为止,这种东西他说得详细也无妨,压根不怕姜青禾抢饭碗,而且这一眼的功夫可得练上好些年。
“还得看蒙古包里有啥,这就得问,问了之后记住,别问了就当耳旁风。记住后得想,这俺能卖不,有出路不,有谁能要,要了之后兜底能兜住不?想完就得学,学了要做,不做拉倒,别赚这份钱。”
“俺说的是草场,你们这湾里难一些,可赚头也多,地多山野货物多,哪些不能往出卖。”
姜青禾记完,赶紧抓住机会问,“那这些东西做好了,都去摆摊兜卖,还是说走街串巷更适合一些。”
“娘嘞,你当你做歇家,还是做出拨子阿,”姚三数落完她,也别扭夸了她一嘴,“你看,你这不就记了,不晓得出拨子是啥吧。
歇家在俺们这叫坐商,啥叫坐商,你有店铺有屋舍的。出拨子叫行商,哪都蹿的,靠走的,他们收了东西用骡马载了四处买卖的,有些也卖给歇家店铺里。”
“你接着记,这歇家除了办客栈给行客居住,包办客商的买卖,以及做蒙藏通译等等外。另有的就是开个铺面,最多的是卖蒙藏两部落的东西,这种俺们称歇店。”
姚三给了最为中肯的建议,“别窝在这山洼子里头了,你得到镇上去。在这你都赚不到啥钱,那这地的其他人,也就这样过过日子算了。”
“得你先赚到钱了,其他人才能从你的路子拿到几个钱。虽然俺话丑可理端,要是你是个瘸子,俺就不说了,为啥,瘸子是走不远的!”
他不是讥讽瘸子,而是借用这句俗语来表示,没能力的人是没法干好大事的。可他看人准得很,姜青禾是个挺有本事的人,只是没用到正道上。
听她往前干的那些事,他都不想提,白白糟蹋了机会。
姚三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往镇上去,在关口道路开客栈窝铺你做不到的,可开家歇店,你总有搞头。”
“到时候闲暇时卖货,到了大市小市的日子,雇人给你去摆摊卖,总比你现在这撕肠勾肚、窟窿天窗的好。”
“也别跟俺说没银子,租间铺子半年起租,地段好的要个五六两,等赚到钱再说,那你啥时候能赚到?这个农闲季过去了,下个农忙又没时间,等进了冬闲再赚去开铺子,那你真是一步晚步步晚,别当这个歇家算了。”
姚三惯常会用激将,“打野也得秕谷子撒,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你不舍得出这笔钱,想着稳妥稳妥,你要是一个人还可以稳妥,可你背后是一个人不?”
“你出了湾里,认识的人海了去,你才得逮着机会,不管给染坊拉生意还是说旁的,路子宽了,能办的事才多。”
爹娘嘞,这小半天可把这几个月的话都说完了,姚三又干了一大碗水,才算解了渴。
姜青禾是真的,彻彻底底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她之前犹犹豫豫,一直不敢迈出大步,剥去谨小慎微的外壳,其实她就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怕亏了别人的东西,怕钱没赚到,怕承担难以承受的责任。
其实她很不安。
可想外走,去试试的想法,犹如地里蓬勃待发的草苗般,急欲想冲破束缚住它的土层,往上冒头,热烈地开一场。
哪怕知道外面并非一直风平浪静,只要探出头,有晴朗的日头,也有急促的暴雨,会迎来微风,也会有虫子啃噬茎脉。
可难道因为害怕就拒绝盛开,因为不安就盘缩在温暖的土壤里,没有往上露头的勇气。
可是短短的一生里,总要见一见大地。
姜青禾紧紧握着笔,她盘算着自己仅有的二三两银子,在想外走还是稳妥中停留。
姚三起身,往外走,“去瞧瞧你说的染坊,与其想东想西,不如你先想一想,要是你真的开家店,你要卖些啥?”
姜青禾甩开那些纷杂不安的思绪,她推开凳子急忙起身,午后的这片土地很安静,没有喧闹声,大伙都去了湾里帮忙弄六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