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院子青草蔓发,土块渐渐松软,只要不使劲晃,摔下来也不会太疼。
姜青禾说完往屋里走,徐祯这时候才欠欠地追着她问,“那蒙古包没我的份阿?苗苗,”
“没有。”
“真的没有啊?我也要哭了。”
姜青禾瞪了他一眼说:“你烦死了!”
屋里蔓蔓啊了声,她皱起小眉头,“娘你不能这么说,不能说烦,更不能说死的。”
姜青禾捏起两根手指头拉起嘴巴,表示她知道并忏悔。
“苗苗很棒呦,”蔓蔓低头继续搭积木,很不走心地说道。
徐祯咧着嘴大笑。
姜青禾眼下大的小的都想揍一顿。
闹腾的夜晚过去,恬静的白天从鸡鸣声开始,姜青禾出门时跟宋大花撞上了。
“今天走哪个村?西口那?”姜青禾伸手分给她个肉包子,仔细回想了下。
宋大花穿了件暗红色的衫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原先老态显现的脸,此时瞧着也年轻不少,精气神十足。
她接过肉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西口那人不办了,昨儿个闹到这里上门要定金,还没说不给,又是一哭二闹的。俺跟他对骂了场,退了百八十个钱,押了二十个钱,跟俺斗。所以俺们今天下陈家口那,远是远了些。”
姜青禾说:“你可真中啊。”
“你和大伙支会一声,”姜青禾跟她并排往外走,“之前不说好了是二十个钱,少了点,提到三十个钱一天。还有啥要用的东西,晚上跟我说一声,最近得忙几天草场那边的事情。”
“得嘞,有俺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姜青禾当然放心,毕竟她想着再过不久,就彻底从主事东家这里撤下来,转交给宋大花,她没跟着一道走村,光挂个名头赚钱算咋回事。
眼下她最要紧的还是当好草场的歇家。
姜青禾想着这事,到了镇上,在牲畜行门前等了好一阵,才等来个头发花白,身子瞧着很健朗的老人,背着一个木箱子。
老人瞟了她一眼,才放慢脚步走上来问,“说去平西草场那就是你?”
“哎阿公,是我,能走了不?”姜青禾忙笑着问。
羊把式摆摆手,“走吧,路上你跟俺说说。”
姜青禾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也没啥能说道的,好些羊面上也看不出有伤,夜里静悄悄地死去了。
羊把式也没说啥,一路到了平西草原,他原先平静的神色严肃起来,边走边揪一把草。
姜青禾也跟着紧张,她看不出这草有什么问题,“阿公这草有毒?”
羊把式指指这细长的草茎,他看了眼无边的草原说:“毒得很,咋毒你晓得不?不是吃了犯病,而是羊吃了这狼针草,扎进嘴里没法吃,再加天一热,很快就会死。”
“俺这才走了几步路,苜蓿里头就有不少蹿出来,再往前走走,眼下它没开花,半点不显眼,羊误吃了也难免。”
姜青禾皱眉,也揪了株狼针草,在这一片黄花苜蓿为主的草原,即使花已经谢顶,可草茎依旧旺盛。而狼针草混迹在其间,热天一晃眼,很容易被割下混进打的草垛子里。
她伸手抹了把汗,心里悬着,继续跟羊把式往前走,羊把式拔了株黄花菜,他叹口气,“这羊萱草还是都早点给拔了,刚开春没多久,另一个草场放牧的,带着好些羊撅羊萱草的根,二十来头瞎眼,瘫了,没法子救。”
姜青禾倒吸口凉气,她又见羊把式扒开一丛草,里头有一小簇黄花叶片。
“这是猫眼草,俺们叫它猫儿眼,羊要是误食,口吐白沫,拉稀,没治好这头羊就没了,”羊把式伸手扯下来,放进姜青禾带来的篓子里,摘下草帽扇了扇风,他说:“俺们这边牧民养羊还是太粗放了,不精细。”
“俺跟你说,要是他们再不改改放羊的毛病,不出三五年,这片草场只剩下啥?羊不爱吃的草,差得连当粗料都不成的草。”
羊把式手划了一大个大圈,“你瞅俺就站在这里,都瞅见了啥,好草被嚼了,不咋样的成片成片。”
“这咋行啊,咋能由着羊的性子净吃好草了,得要让它吃回头草,这草场的草才会越长越好,简直是瞎胡闹!”
姜青禾忙宽慰老人家,可羊把式背着手深深地叹息,他说:“走吧,往羊圈瞅瞅。”
“都跟他们说好了,会让俺们瞅吧,别等会儿把俺们赶出来。”
“说好了,说好了,先去瞅瞅死羊再说?”
“去瞅眼。”
到了蒙古包那,羊把式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只他老人家躁得很,又听不懂蒙语,让姜青禾赶紧跟他们说去看死羊。
三只死羊被安置在一个空的蒙古包内,天热难免弥漫着一股臭味,还好没生蛆。
羊把式上去按压死羊的脖子,用力掰开它的嘴巴,眼神往里探去,果不其然中间扎着好几根厚厚的草针。
围着的牧民焦急又惶惑,忙问姜青禾到底是咋弄的,她便把狼针草拿出来给他们瞧,沉重地说:“羊误食了,扎进嘴巴里,咽不下又吃不了东西,天一热这才没了的。”
布仁图一把抢过这个草,他看了又看,狠狠咬牙,又痛哭,“额对不住羊。”
这死的三头羊都是他家的。
羊把式瞥了他一眼说:“留着晚点再哭也不迟。”
还有那么些羊要看嘞。
这羊真是不检不知道,一检吓一跳。
也就是从这天起,姜青禾开展对草场方方面面的建设。
第93章 幸福之地
蒙人不喜欢外人进入他们的羊圈, 在有些年迈的牧民心里很忌讳。
不过阿拉格巴日长老发了话,像都兰只养了十来头羊的,羊圈没有单独设立在另外背阴处的,变成了第一批被检查的。
都兰咬着嘴唇, 忐忑地瞧着羊把式进了羊圈, 一堆牧民站在不远处, 并不走进,只时不时踮脚往那瞅。
姜青禾在羊把式没来之前,她对牧民饲养羊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觉得他们养了几十上百年,肯定自有一套完善的法子。
所以此时她的面色还有隐约的笑意, 完全不似都兰那般忐忑,在羊把式逐头羊从头到眼, 甚至四肢都抬起来瞅瞅时, 也并没有太过揪心。
事实上, 都兰养的羊少, 每天好草喂着, 只凌晨天微亮带出去吃草,夜里再去一趟, 避开一天最热的时候, 所以并无太大的问题。
羊把式指了指几只羊的蹄子说:“这蹄子得修了, 再不修过个几天, 羊都走不动道了。”
都兰能听懂, 低头看了眼这几头羊的蹄子。关在羊圈里多的羊,蹄子磨损较少, 整个蹄壳会长得很快,不及时修剪, 很容易变歪,那时羊行走会逐渐困难。
都兰连连点头,姜青禾也给记了下来,她此时觉得这些算是小问题。
转到下一户吉伦巴雅尔老人的羊圈时,她上了年纪,家里只有个不足七岁的孩童,圈养了五六头羊。
按理说只养这五六只羊,出现的问题应该不多,老一辈的牧民有着丰富的养羊经验,
可吉伦巴雅尔老人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羊圈又从无外人光顾,除非羊有抽搐、疯叫等大肢体动作,她才能知道。
羊把式让姜青禾问她,“羊瘸了晓得不?”
吉伦巴雅尔老人一脸茫然,“俺羊养得好好的,哪瘸了?”
羊把式恨铁不成钢,他绑起裤脚,踩在前不久泼了脏水湿淋淋的泥地里,指着靠木墙边明显跛脚的羊,他翻了个白眼,“娘嘞,这两头羊都烂蹄子了!”
烂蹄子准确的说法,应该叫腐蹄病,轻点的只是脚趾间腐烂,中度整个蹄壳红肿化脓,最严重到整个蹄腿乃至全身关节坏死。
姜青禾皱起眉头,巴图尔冲上前来问,“把式,你有两把刷子,这能治吗?”
羊把式瞥了一眼,说话腔调跟折声子似的,他转过身对姜青禾说:“有得治,叫人去把羊拉出来,这潮气大得很,再待着,烂到根了,俺也没法子治,请谁都一样,折了这几头羊罢了。”
他从木箱里拿出双很长的皮手套,找出适合的刀具,叫牧民把病羊绑在地上,半抬起蹄子。
围着的牧民全都倒吸口气,那蹄壳还吊在蹄子上,里头露出的血肉腥臭,一碰羊低低嘶鸣哀嚎。
吉伦巴雅尔耳朵也不好使,平常羊老窝着,她没听它这般叫过,可忽地听见,叫老人流了泪,一直向羊忏悔。
羊把式面不改色清理羊蹄的腐坏,挤出乌黑的脓汁,疼得羊哀嚎惨叫不已。在场的牧民听着真不是滋味,可他摘下皮套子,往上倒了点酒,又洒药粉,还叫牧民去拿炉子,将铁烙子扔进烧红的炉子里。
他握着小巧的铁烙子,挨近羊蹄的周围,一时在场众人都能听见那滋滋滋的声音,还有丝丝白烟,这一刻没人说话,他们默契地转过头,实在不忍心瞧。
可羊却没再喊叫,用麻布包扎好后,母羊还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原先因疼痛难耐而弓起的背部,此时也舒展开来,卧在草地上。
牧民对这一套法子很是惊奇,姜青禾瞧了眼他们的神色,走了几步过去问巴图尔,“往常羊烂蹄子你们咋办的?”
“也会拿刀切,挤出来用大蒜粉和其他药粉,大多数羊能熬过去,不过吉日木图和芒来家的好几头就没了,他家听了别人说用白灰好,”巴图尔挠挠他的胡子,神情间很是忧愁。
姜青禾听得脑袋一突一突,白灰就是石灰,熟石灰倒还好,生石灰不仅要烧蹄子,而且强碱对眼睛和皮肤等都会造成不可避免的损伤,十足危险。
她揉着额头,长呼一口气保持冷静,听着羊把式交代,“这破羊圈不能住了,哪有怕羊热往里头浇水的,简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法子。”
“里头的草料都给烧了,还没烂蹄子的给分开住,这玩意在牛羊间跟人的疫病一样的,会把圈在一起的羊给染上。”
羊把式无奈叹气,腐蹄病一般在南方多雨时羊群患上得多,本地还不算太常见,眼下倒是被他碰上了。
处理好这家,下一个去的是蒙克家,蒙克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家养得羊不算少,估摸着有二十来头。
还没进去,刚走到门外边,羊把式就高声喊了起来,“羔羊啃土都不晓得管,养个屁的羊,把你自个儿收拾收拾关进去当头羊算了。”
面对着蒙克一家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神,姜青禾仰头望天,她不想翻译。
羊把式接着抱怨,“喂骨粉、喂蛋壳碎喂盐阿,羊都啃土舔毛了,团在肚子痛得打滚,等死了就晓得心疼了!”
走了五六个羊圈,羊把式骂天的话逐渐变多,人也变得暴躁,而姜青禾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呆滞再到沉默。
也就是此时,她才彻底明白牧民的养羊水平。
牧民养羊,说精细也精细,他们会每天清理羊圈里的残草和粪便。哪怕是在冬日,上冻时也会一点点处理,山羊爱干净,难闻的气味会让它们不吃食并且躁动不安。
虽然今年他们没有频繁转场,但前几十年他们会从冬牧场转到避风向阳、水草丰美的春牧场。做好春季接羔保羔,每日夜里守着母羊,数到七日舔一次碱土,会把乳羔和能吃草的幼羔分开饲养等等。
夏天抓夏膘,带着羊群到贺旗山脉背阴处吃草,驱赶蠓子和各种飞虫,秋上油膘,凌晨赶羊出去夜里回来,给羊吃野韭菜、沙葱,剪秋毛等,一年四季有序轮转。
可说粗放也是真的,汉人养羊讲究每天都要数一遍,谚语说:一天数一遍,丢了在眼前;三天数一遍,丢了寻不见。
可蒙人养羊,不愿意让外人数自己的牲畜数量,这会让他们不安。自己更不数,所以天天放牧,哪怕羊少上一两只,可能也不知道,只要明面上没少几只就好了。
姜青禾听到巴图尔说的时候,她手里的奶茶完全喝不下去了,怪不得坐拥这么多头羊都没富起来。
打根子上就出了问题。
羊把式还单独跟姜青禾说:“他们养羊自有一套法子,好些羊能养得好。可你瞅瞅,那么老些羊生了暗病也不晓得。”
“俺一把老骨头了,你请俺来看完那么些羊,记得加钱!”
本来他外出看羊只收二三十的,到了这,他得收两三百个钱才成,不然气不过,养得乱七八糟。
姜青禾忙宽慰老人家,并承诺加钱,晌午天热得没法子看,还腾了一个蒙古包让羊把式先进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