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哇哦了声, “爹你也有新衣服穿了呀。”
她一点不羡慕,又低头搭她的积木。因为她隔三差五就有新衣裳穿, 有的是姜青禾裁了布, 挑着空档在铺子里给她做的。
又或者是去摆摊时, 瞥见有花色好看的, 也会给她买上几件。
去年基本上蔓蔓穿的要不灰要不黑, 偶尔来件极蓝的,好好个白胖小闺女, 穿的跟上了年纪的老太一般。
可现在她除了罩衣罩裤是灰黑的外,白背心, 单衫有桃红的、浅黄、青绿色,也有花花的下裙,好几种蓝的宽脚裤子。
鞋子有姜青禾一针针给她纳的厚鞋底花绣鞋,还有现在镇上时兴的虎头鞋、猫儿鞋,连头花也给做了不少,可把蔓蔓给美的。
早前穿啥都行,她分不出深灰和靛蓝到底哪个好看,可眼下只要姜青禾不在,徐祯给她穿衣裳,她得自己好好挑。
所以蔓蔓在别的小娃炫耀穿新衣服时,也不会羡慕,只会很认真地恭喜恭喜,闹得其他娃又高兴又臊得慌。
徐祯换了衣裳出来,觉得太板正了,到了这里还没有穿过到小腿边的直裰,做活不方便。
“多穿几次就好了,”姜青禾给他捋直背后的褶皱,实则在想瞧着属实不够利索。
徐祯很快换回粗布短打的上衫,这衣服穿得不舒服。他揣上一把草镰,走到后院的马厩去拉马骡子。
姜青禾去拿篓子前吩咐,“蔓蔓你把积木给收了,今天我们去大胡子叔叔那边。”
蔓蔓欢呼了一声,她一把搂过积木往箱子里倒,歪着脑袋问,“我能叫都兰姐姐带我骑大马吗?”
“得看都兰姐姐忙不忙了,”姜青禾回答她。
都兰当然很忙,种草又不是随便撒一把草籽,虽然牧民们很想翻翻地,一把把草籽撒下去,再盖点土。
但想想归想想,他们老老实实地翻土洒水播种,默默祈祷来一场夏雨,浇透这片土壤,好叫牧草生根发芽。
种草又比种地要容易,因为草不用像粮食蔬菜那样精心伺候,只要肥力还成,它们便能抽出芽,覆盖整片土地。
牧民们在渐渐沙化的土壤上,播撒沙打旺的种子,在尚算肥润的地里,种上好几亩的红豆草、羊茅、羊胡子草等等,难得体会了把庄稼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群人等日头渐落,扛着锄头,卷起裤脚,说说笑笑走回草场,还没走进,便听见了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桑布和瑟日吉嘻嘻哈哈追着几个娃,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蔓蔓当最末尾的小鸡,她紧紧抓着小梅朵的衣服,努力不掉队。
瑟日吉好几次都抓住她了,又放她一马,玩了好几场,蔓蔓小脸红扑扑的。扭头看到回来的一群人,她忙跑了几步,扑向都兰,她兴奋地喊,“都兰姐姐!”
其他人喊,“咋就瞧到都兰一个人了,你个小蔓蔓,偏心孩子。”
“她亲我,”都兰得意地说,她放下锄头,掸掸身上的土,大笑着抱起她,“走吧,带你去看小马驹。”
蔓蔓要自己下来走,她觉得都兰姐姐太累了,小马驹也没看,大马也没骑,陪了都兰坐了会儿。
她拿出一团绳子,跑去教小梅朵几个女孩子玩翻花绳,其实她手指头又不够长,还不太能挑起花绳,可这也不耽误她笨拙地想要教授。
小女孩玩着翻花绳,男娃一窝蜂跑去抓蚂蚱和蝈蝈,时不时传来一阵牛羊粪燃烧的臭味,滚滚白烟飘荡,那是烧粪灰。
牧民们围着大轱辘车上的一堆摞起来的板子,乌丹阿妈拿起一张大木板,她扭头问,“图雅,这是啥?”
姜青禾指着她拿的板子说:“这是用来给皮子钉板的。”
他们没有给皮子钉过板,晾晒皮子时支两个木棍拉一根羊毛绳,又或者摊在石头上,铺在草地上,任皮子被阳光晒得蜷缩卷曲。
皮子熟好后,会挂在蒙古包墙内的钩子上,或者收进箱子里,哪怕熟得毛发极好,但皮板弯折,也总会被压着杀价。
为了这事,姜青禾忙里抽出空,隔三差五去请教毛姨,跟她学生皮晾晒和腌制的法子,还有如何在硝制皮子时,将带毛的山羊皮给熟成皮板,不带任何毛发。
这算是人家看家本事中的一样,姜青禾学之前,就承诺到时会分一半及以上的皮子给毛姨。
姜青禾从麦子收割完之后,断断续续跟着学了好一阵,怎么用铲刀切除羊毛皮板上的肉,如何在煮熟皮子后,铲掉上面的毛发等等。
她肚子里有货,面对大伙的疑问,她说的时候也丝毫不慌,翻开板子,拿出前几天她收走的羊皮,已经钉在板子上了。
大伙凑过去瞧,一眼能瞅到这羊皮的舒展,前肢朝上,后肢朝下,皮子钉得很好,紧却不绷。
姜青禾给他们解释,“这是钉板晾出来的,要皮毛往里,皮板朝外,这样才可以放在日头上晒,毛发不会被晒得发黄,也不太会成焦板。”
在他们的注视下,姜青禾又拿出另一块羊皮,这块没有钉子,只有一整张皮贴在木板上,所以她不能竖着,要横在板上给众人瞧。
“这种不用钉,皮毛向外,皮板朝里,把边缘都拉直贴在板上就成。钉板和贴板晾晒皮子,用绵羊皮,绵羊皮金贵点,从晾晒起就好好伺候,价钱会高一些。”
她接着往下说:“山羊皮就不用板子了,直接晾在地上,不过,地一定要平,不能有石头粒子疙疙瘩瘩的,更不能直接放日头底下。”
这种原版晾晒的方式,很适合山羊板皮,它本身皮板到皮毛都很糙,并不需要太过于精细的对待。
晾晒好后硝制成皮子也是一样,不用钉板,只需要一张张叠整齐放好,没褶皱就成。但是绵羊不行,带皮毛的好皮子必须得钉板。
这些板子都被放到安置杂物的蒙古包里头,大伙又领着姜青禾去看他们已经泡在桶里的皮子。
眼下是熟皮的好时候,但山羊皮板不算太好,绵羊以冬皮为佳,山羊皮则是秋皮最好,所以这一批上年冬或者春夏因为种种意外死去的山羊,它们的皮子其实挺一般,只有冬皮还算凑合。
春夏两季的皮子做不成靴子,尤其是送到军营的,没穿几天就裂开了。
姜青禾瞅着沉在桶里的皮毛,她呼了口气,转过来跟牧民们说:“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今年的皮子价钱,我已经去皮作局问过了。”
她能听见大家陡然加重的呼吸声,姜青禾说:“好皮子是不愁卖的,今年钉了板的皮子,肯定比去年的价格还要高一点。”
不等大家高兴,她立马泼了冷水,“但是山羊皮板,他们只收秋皮和冬皮,春夏两季是不收的,你们也知道,这种皮子凑活不了,春皮干瘦,夏皮粗糙。”
“当然我明白,今年春天转场到这里,夏天又因为热病,各家囤了不少春夏两季的皮子,先熟皮子吧,到时候我给想想法子。”
山羊皮要是能染上色的话,姜青禾也能有法子,可它染不上。
牧民们也给想法子,斯钦巴日挠着头说:“卖给人家当擦脚布?”
他们每家都会用不好的山羊皮拿来当擦脚布。
顿时挨了斯日波一掌,他指着斯钦巴日:“谁家会跑过来买一块擦脚布,你会买吗?”
乌丹阿妈摇头,反正她是不买的,但她也提了建议,“做皮窝子吗?”
她说出口又自我否决,“这两种皮子都不好,做出来的皮窝子在脚上穿不了一个冬的。”
“皮口袋,做皮口袋呀,”吉雅插话进来,“皮口袋又不要太好的皮子,能装面粉就成了嘛。”
姜青禾眼神一亮,“这个好,做皮口袋肯定能卖出去的。”
“做羊皮水囊嘛,这个额熟得很,春夏皮没事的,”陶克大叔说。
徐祯也给出了个建议,“能做手鼓和拨浪鼓,上面钉一层羊皮。”
大伙积极给出建议,有些虽然没多大用,却叫姜青禾觉得,想法子不能自己蒙头想,得靠大家一起,这法子不就立即出来了。
他们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巴图尔过来喊了,“别说了,图雅你快来啊,祝祭要开始了。”
巴图尔要是不来喊,姜青禾真的忘记,今天阿拉格巴日长老要当祝颂人,给她的蒙古包做祝祭。
她拉起徐祯的手,都兰抱着蔓蔓小跑过来,几人碰头往蒙古包那走。
其实祝祭的时间还没到,姜青禾松了口气,站在长老旁边,阿拉格巴日长老瞧着远处蒙古包上的日头,等它渐渐下移。
才拿起专门用来献祭的九孔勺,蒙语叫洒楚礼的,尾端系着哈达,他在蒙古包外念诵着格日因业如乐。
“愿人问奥姆赛因阿木古朗,…”
长老点洒献祭接着吟唱,
“时有朋友们欢聚在一起,没有春寒,夏先到,没有冬天,秋常在。”
他将洒楚礼献给神灵后,领众人进到蒙古包里头,对穹顶献祭和祝颂,姜青禾握着穹顶垂下来的绳索站在中间,阿拉格巴日长老拿起盛满酸奶的银碗和哈达,吟诵古老的祝祭词。
等吟唱结束,姜青禾端起鲜奶献祭,其他牧民也拿起食物来,阿拉格巴日长老把洁白的哈达栓在穹顶的绳索上,祝祭完成。
大伙欢呼,他们拥着姜青禾一家去往长老的蒙古包,享受今晚的盛宴。
只是可惜,羊把式昨天就走了。
乌丹阿妈熬了一锅温达茶,鲜羊奶里放入切片的手抓羊肉、砖茶末、一把炒米、一大块掰碎的奶皮子,咸香可口。
蔓蔓不喜欢喝咸奶茶,可她却只喜欢这个温达茶,尤其里头的奶皮子,浸满奶汁,咬下去那松软的口感。
长老给姜青禾一碗鲜奶,在蒙古族的习俗里,老人会在儿孙重要的时刻,比如生日或者是结婚,用鲜奶或黄油来表示祝福。
他没说话,但他在恭喜,恭喜图雅在草原上有了一个家。
其他人也纷纷叫姜青禾吃奶豆腐和奶皮子,这种乳制品又称为白食,蒙古语叫查干伊德,代表纯洁、崇高,喜事上会放奶豆腐和奶皮子两种。
当然他们不是款待姜青禾,款待是对客人的,可在他们心里,图雅是家人啊。
所以本来煮的手扒肉,要是款待客人的话,得用羊背带前腿的肉或是有四只肋骨的前腿等肉,拿给姜青禾的。
可眼下只往她盘子里割最肥最好的肉,叫她好好吃,别操心其他的。
姜青禾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羊肉,她此时真想来碗马奶酒阿,猛猛灌上一大碗,要是她们问她为什么哭了,她就能说是酒气熏的。
不像现在,只能边吃边抬头瞅眼蒙古包的穹顶,不流眼泪,十分滑稽。
夜里大伙也舍不得离去,在草原上坐了好一会儿,听着蝈蝈的叫声,眺望布满星辰的夜空,吹着来自远方的风。
哪怕知道,明天又会在忙碌中度过,享受片刻的安宁。
渐渐地,蒙古包里的烛火熄灭了,蔓蔓刚才闹腾了好一会儿,围着她那样好的小床蹦跶了好久,此时躺在铺了草席的小床上,盖着薄外套,砸吧着嘴巴睡着了。
徐祯终于可以搂着姜青禾睡一觉了。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话,姜青禾闭起眼睛,听着蒙古包外呼啸的风,她缓缓睡去。
在这个新家的第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当清晨的风吹拂过草原,牧民们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姜青禾一家啧架着车驶离草原。
今天下午徐祯得去镇上衙门的工房,学习织布机、纺线车的建造。
他将童学接下来的事宜教给了三德叔,自己背着木箱,临出门前,姜青禾还从下到上打量了他一番,连鞋子都换了双新的才成。
早给他收拾了一大堆的东西,包括好几套衣裳、袜子、另一双新鞋,以及一大包的奶干奶块、红枣和锅盔还有辣酱、肉酱、腐乳等等,甚至还塞了好些钱。
要是徐祯能天天回来,她肯定不拿那么些东西,可土长去问过,前十天不在工房里做,得去很远的地方,要是学得快,再转到工房那学其他小部件的东西,诸如梭子、交杖、弹花弓等等。
姜青禾心里坠坠的,她反复交代,“里头我塞了好些吃食,夏天也耐放的,还有一包茶,你累了问灶房要点热水。”
“要不碗和火镰子也给带上好了。”
徐祯叹气,“别顾着我了,我做点木活而已,家里这些活计别撑着干,实在做不完,拿钱要不拿东西找人帮忙。”
他实在不放心得很,连昨天大伙在那说话,他自己跑去割了好几筐的草料,早上回来后又忙着剁草,又拉着马骡子来回走,地里该浇的水给浇透了。
回来也不歇着,非要把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给洗了,还将被子给晒出去,这些他反正都干习惯了。
临出门前还抱着蔓蔓说:“爹去外头学点本事,要好几天才能回。你肯定能做好自己穿衣服穿鞋子对不对,好好吃饭,不要闹。”
蔓蔓搂着他的肩膀,甜甜保证,“我知道,我会帮娘的。我会喂小羊,喂兔子,我还可以自己洗脚的,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穿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