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她和蔓蔓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歇下了,其他的牧民全都精神奕奕地讨论,要去蒙藏边集采买什么东西。
当然包含了要送给姜青禾的谢礼,必须给的皮子以外。
所以在凌晨时分,当草原还未苏醒,三辆勒勒车已经疾驰在大道上,他们绕过山脉,沼泽地和湖泊,抄各种近道,骑上四五个时辰,到达蒙藏边集。
那里汇聚着除了蒙藏两族以外,其他包括哈萨克族、回族、保安族等小部落,部落集市每日都有,但并不算盛大,唯有逢六是大集。
里面有着各族群的看家手艺,除了腰刀、碗、氆氇等以外,还有铜锅、羊绒布、各色皮货、佛珠玛瑙等等。
牧民们甚少往那边走,一是舍不得砖茶,二则路途遥远,三就算真的要去,也是秋末最后没上冻时,可眼下才秋初。
他们实在是有一腔感激无法发泄。
不过这些姜青禾并不知道,她早上起来头昏脑涨的,她发誓要戒酒。
带着蔓蔓回湾里上童学后,姜青禾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莫名有种身上卸下半截担子的感觉 ,剩下的却紧紧压在她身上。
忙碌换皮子的日子里,她的脑中一直绷着一根弦,又像是独自走过窄小的桥,不能回头,只能往前一直走。
虽说成功地将皮子给换掉了,可还有羊,只差那么一会儿功夫了,还有关于半应承下大当家的要求。
她揉着沉重而疼痛的脑袋,要不是这几天铺子托付给师姨照看,她完全没有办法腾出手来。
人总是忙不完的,等秋收过后,大雪封路时,就能彻底歇会儿了,她每一天夜里腿疼背疼时,记账时脑子两边都在突突地跳,身体叫嚣着想着要休息。
可惜她累的时候只能躺会儿,也没有徐祯给她揉腿,端洗脚水泡脚了。
姜青禾楞楞地坐在屋里好久,她努力调整好状态,至少她眼下没办法歇。
最后她去衙门的工房,问关于油布大伞的事情。
工房小吏说:“这个俺们做不出来。”
“那我想去我男人那问问能去不?在三里桥的工房那,”姜青禾问道。
小吏抬头瞅她,瞟了眼她的花布头巾,饶有兴致地说:“你男人叫啥?”
“他姓徐。”
“哦,那徐把式阿,”小吏闻言笑道,“做活做的很不错,他走的那五日,俺们管事老念叨他。”
“不过眼下估摸着有点悬,他那忙着造扇车,腾不出人手来,你拿着去问了,也是没法子的,”小吏也好心,“你把这纸样搁在俺这先,等俺给你问问管事的,有消息叫人去支会你声。你刚说你铺子在哪开的?”
“就正东路那的双喜铺子,”姜青禾拉下点头巾回他。
“二喜铺子是不?”小吏语气略带点惊喜,“你就是开那喜铺的东家啊。”
姜青禾有点受宠若惊,她这个铺子误打误撞开到如今,虽说在乡下有了不少名气,可在镇上,多少家喜铺店子,光凭她的本事,还难以跟老牌铺子扯得上名号。
也许她时常摆摊的缘故,也有一部分人识得,不过知名度还是一般,她铺子的受众就是扎根在村里的贫苦人民。
镇上穷人买得多,稍富的又嫌她铺子里的东西不够好,更富的她没见过。
所以对小吏能认识她开的铺子,她还是相当惊讶的。
“你可能不晓得俺,俺可认得你的铺子嘞,好些人都晓得,”小吏笑说,左右现在也闲,扯点闲传没人管。
小吏家里有个专门做西客的娘姨,老是说起这铺子,连带着周围干这营生的都晓得了。
“她们说你这铺子开得巧,啥样都盘算到了,有个师家能算日子又便宜,顶顶方便,还有那谷物齐全,东西便宜,买红纸还搭浆糊,她们宁愿走远路些,都到你那去买。”
姜青禾内心波动,神情都掩在头巾下,仔细听他继续说,“只是一点不好。”
“哪一点不好?”她追问,说实话她最近真的无暇顾及太多铺子的事情,虽说采买了不少东西,可到底独木难支,虽有师姨帮衬,但还算不上真正的营生。
“你们都有那啥走村办喜事的,咋就没想着往镇上也来呢,镇上那九条巷、八独街里,都是租不起麻衣铺里东西,又想着办亲事的,”小吏说道,此时有人从外头进来,他便不再说话,转而道:“嫂子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有了消息,俺支会你声。”
姜青禾点头告辞,走在路上时她满脑子都是小吏的话,说实话她有点迷茫了。
是啊,迷茫。
这么多个月来,她先是开铺子办喜事走村等等,又兼顾着草场歇家的活计,两头忙碌奔波,她真的全盘做好了吗?
答案是没有,忙起草场的事,有时铺子就无法顾及,忙起铺子,草场那边也就放任不管了,甚至大伙走村,她也有段时日没有详细过问了,更何况家里事家外事都得操心。
她能做镇上的生意吗,她不知道。
姜青禾此时有点想徐祯了,不,应当说是很想。
走在路上,寒风吹过姜青禾的脸颊,头巾乱飞,姜青禾忽然觉得很累,从骨子里的累。
她很累啊。
耳边传来各种叫卖声,有人挑着担子卖沙枣,新打的红艳艳的枣子,她叫住小贩,买了一大碗,兜在麻纸包里。
她咬了口,很甜,特别甜。
突然的,她想起上一年秋天,湾里沙枣树成熟的时候,四婆打了熟透的沙枣,切成碎丁揉在玉米面里,蒸出来的沙枣糕,有股枣糕没有的香味。
她顿足,想起自己有多久没去主动看望四婆了呢,她想不清了,连宋大花、虎妮、土长等人,要不是偶尔能碰上,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难以见上一次面。
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很难凑到一块去了,忙着这忙着那,从前还能隔三差五一起吃个饭,如今也少了,或者说没有。
真的太忙了,有做不完的活。
姜青禾啃着沙枣,她脑子彻底放空,不再去听别人说的话对她有没有用,周边的路该怎么走,这些沿街的铺子卖的是什么。
她就只管走,甚至还买了块沙枣糕,太甜了。
在这个四处拐弯的路口,她停了好一会儿。
最后早早地回到春山湾,田地里有人在忙碌,她穿过一片片油菜田,绕过甜菜地,走过宋大花家无人的房子。
从旱柳林穿过,她站在四婆家的门前,手里提着一包沙枣没进去。
四婆正从屋子里拿麸子喂鸡,她转身看见姜青禾,没有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
她只是拉开门,慈祥地说:“回来了啊。”
对啊,回到家里来了。
第103章 不要回头
“苗苗阿, 沙枣饼先吃口不,”四婆掀开锅盖,用木铲子铲下贴在锅边的沙枣饼,薄薄干脆一个, 上头扎了小孔, 掰开里头有一层沙枣馅。
姜青禾正从一团棉花里, 挑出棉花籽放桌上,她拍了拍手,打水洗了洗接过。这饼不软,要么啃要么掰成小块塞嘴里,很干却有股浓厚的枣味。
姜青禾嚼着饼问, “婆你咋想着做这个了?”
这沙枣饼烤得挺费功夫,沙枣得晒干, 蒸熟才能捣成馅, 有的则不蒸磨成沙枣面, 掺在玉米面里放酵子做成面团, 抹馅小火烘烤。
四婆递给她一碗捣好的罐罐茶, 她扶着桌子边缘坐下来,掰开棉花的棉铃说:“老头子还搁山上, 光伺候那羊了。前些日子回来一趟, 俺瞅着他黑干憔瘦的, 琢磨着做点干粮, 叫虎妮抽个空给他送去。”
她一点点挑棉花籽, 四婆并没有抬头,她说话慢而缓, “你和虎妮、大花都忙,东头忙完忙西头, 一睁眼就有做不完的活。地里、家里,还有其他揽的活。”
“大花说,苦点累点,也能早点攒下份钱,秋收完造个大屋子,虎妮也老是忙染坊的事情,她一个人当三人用,总说趁年轻多干些,叫小草也过得体面些。”
四婆都理解,只轻轻叹口气,“闺女阿,往外走经了个世面是好事,只是俺们湾里也有句古话,叫日子长着个树叶子。”
“啥意思,时间还长着嘞,驴子拉磨天天转也嫌累,一给套上那绳就往后头躲,更甭说人了。”
“你得晓得这话,日月常常在,何必把人忙坏。”
姜青禾嘴里还留有砖茶的苦味,她刚才不觉得苦,一口气喝了大半,现在却觉得苦味涌上来,苦得让人想掉泪花子。
其实她到四婆这,压根没提过这些事,她没办法开口,她没办法跟老人诉苦。
可四婆哪能不明白呢,平常忙得连个影都见不着的人,突然晌午边过来,哪能没啥事。
只是她老了,帮不上忙了。
四婆笑得那样慈祥,窗外的光打在她苍老的脸上,她说:“累了就歇会儿,婆给你炖碗鸡汤补补。”
姜青禾此时要还是小孩,她会蹲下来,将脑袋搁在四婆的膝盖上,可她不是。她只能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佯笑道:“婆你舍得杀哪只鸡?”
毕竟四婆家很少杀鸡,宁愿杀鸭子都不舍得杀鸡,她的鸡都是她一点点从小鸡养到又肥又大。最大的养了四五年,连蛋不怎么下了,也舍不得杀。
“由你挑,”四婆也笑。
姜青禾当然没要四婆杀鸡,但是四婆坚持给她煮了一碗荷包鸡蛋。挑了鸡蛋里最好的三个,打进沸水里,等它变白边缘凝固,毫不心软地撒下一大勺的红糖。
在四婆的心里,除了鸡汤和肉以外,没有什么比鸡蛋还有糖水更补的,累了吃一碗荷包鸡蛋,再好好睡一觉,啥累都消了。
这一碗荷包鸡蛋,糖水齁甜,是那种喝一口糊嗓子眼的甜,可姜青禾一口口喝完了,连着那三个蛋。
晌午虎妮没有回来,姜青禾准备陪陪四婆,帮她做些活,喂猪喂鸡挑棉籽,却被她无情地赶了出去。
“回家去,躺床上睡去,”四婆拉着姜青禾的手送她出篱笆院子,反复叮嘱,“啥也别管了,你就睡吧,蔓蔓俺叫虎妮接了来这,今晚跟小草睡。”
“走吧,歇去吧。”
姜青禾眼下整个脑子都是木的,反应很迟缓,直到换了衣裳睡在穿上,她都没想起来,到底是怎么跟四婆告别的。
她完全放下了所有的想法,不去想铺子的以后,不去想羊客来了之后,她该如何才能以最好的价格卖出去,不去想地里那么多的活,不去想蔓蔓夜里跟小草睡,会不会哭闹。
就这样放任自己,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本来应该奔波忙碌的时候,穿着舒适的睡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大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之前每一天深夜睡下,眼睛困得睁不开,身子却醒了。闭着眼穿衣服起早忙活,赶在出门前喂完牲畜,放好一日的饲料。
从早上起就开始动脑,不停歇地记账、分账册、各家的钱数,更早之前还得每天夜里过目办喜事那每日的账,一一清点钱数,安排明天的伙食。
上一年,她和徐祯会为了赚到一两银子,而高兴地心颤,想要好好庆祝。再往后点,她会为了拥有好多张皮子而欢呼,铭记收到一床羊绒毯子的感动。
再后来,在逐渐拥有房子的路上,她觉得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满足。尤其当她着手布置自己的新家,挖野花种下,采几朵槐花放在屋里,拥有一个大衣柜,抛开低矮逼仄的旧屋,屋子明亮干净又整洁时。
她那时多么雀跃,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在奔向更好的日子,从没那么畅快过。
后面有了染坊,她逐渐见证湾里出现其他的色彩,带着大伙一起编绳,赚了一大笔,湾里也养上了猪崽。
照料小猪长大的日子是很辛苦的,得打猪草,得一锅锅煮料,忙得身上都是一身猪骚味,可始终觉得有满满的干劲。
走过了水稻差点绝收的日子,也没有觉得日子昏暗,她记住的是稻田昼夜的灯火,不停歇的每个人,庆幸水稻挽救得早,稻田养鸭从此走进了家家户户。
那时她想的多么简单,步子不要迈得太大,稳扎稳打地走好每一步,钱可以一点点赚。
直到她成为了草场的歇家。
她不再是雀跃、高兴又或者纯粹的快乐,她高兴掺杂着感动,感动又伴随着眼泪,眼泪让她没办法止步不前。
所以她尝试着大步往前走,她没有在这条陌生的路上跌跤。
姜青禾想,她遇见了那么多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