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路上碰见虎妮,她也来叫你吃饭,俺跟她说过了,”赵观梅说完,伸手来拉她,“走吧走吧,大伙都等你呢。”
姜青禾还从没有在童学上课的时候进去后,昨天也只是在旁边听了会儿孩子玩闹的声音。
说实话,她是有点忐忑的。
此时屋里的小娃已经排着队洗完了脏兮兮的小手,坐在凳子上等着分饭,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又咯咯笑开。
但他们很敏锐地注意着外头的动静,所以姜青禾一进去,屋里响起了喊声,“蔓蔓你娘来啦!”“俺知道,是姜姨!”
蔓蔓好惊喜,她表达的方式是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紧紧挂在姜青禾身上,然后骄傲又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这是我娘!”
“我娘可厉害啦!真的真的很厉害!”
旁边胖乎乎的小芽很捧场,“俺知道,姨姨可以叫老多人高兴了,反正俺爹俺娘高兴呀”
“那俺也高兴呀。”
小毛吸溜着鼻涕说:“俺娘说,在镇上开铺子,是人稍子,顶了不起的。”
“比会翻猫儿跟头还厉害,”在四岁的狗蛋心里,很少有人能比会翻跟头的还厉害的。
“俺知道,俺娘的活计是跟姨姨拿的,”年纪稍大点的小石嘿嘿乐,“俺娘老念叨了,每天数钱,一数就直乐呵。她乐呵,俺就有糖吃。”
“姨姨你好看”“蔓蔓你能娘分给俺吗,”
蔓蔓很大声并且直接地拒绝,“不能。”
她说:“你不是花,你不要想得太美了!”
这些娃还很小,四五岁左右,说不出太虚伪的话,他们稚嫩的声音表达着崇拜。
大人的夸奖或许带了点恭维,并不算那么纯粹,可小孩子的夸赞,让姜青禾有了极大的满足感,生出点她真的很厉害的感觉。
他们叽叽喳喳翻来覆去说着姜青禾的好,有个娃问蔓蔓,“俺能抱你娘不?”
蔓蔓很大方地说:“只能抱一下下。”
姜青禾配合蹲下来,矮矮瘦瘦的女娃扑进她怀里,小声地说:“姨姨,你多吃饭。”
蔓蔓听见了,她也很严肃地认同,“吃饭才能长个子。”
姜青禾笑,她抱住蔓蔓,蔓蔓就亲亲她的脸。
晌午吃的是肉末蒸蛋,红豆饭和每人三个肉丸子。
蔓蔓舔舔嘴巴,她找赵观梅要了一根筷子,童学里吃饭基本用勺子的。
姜青禾不明白她做什么,只见蔓蔓手攥着筷子,费劲地穿过肉丸子。
她不要姜青禾帮忙,自己用筷子串起了三颗肉丸子,然后她抱着筷子一端,将串好的肉丸子递给姜青禾。
“娘,你吃,”蔓蔓说,她撇开眼,把肉串往姜青禾跟前递。她知道娘不高兴,别管她咋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她不高兴时想吃糖葫芦,吃了就会高兴了。可这里没有糖葫芦,她只能给娘串个肉葫芦了。
肉肉也好吃的。
小草和小芽说:“俺的也给姨姨。”
二妞子和虎子则面面相觑,两人早就啃完了。
姜青禾只吃了一个,剩下的哄着蔓蔓吃完了。
吃完饭后孩子们可以从柜子里拿出积木来玩,姜青禾也陪他们一起搭,她随便搭点什么,他们都夸她。
好热情,完全跟不要钱的夸奖,把姜青禾说得都要不好意思了。
之后她陪着蔓蔓玩荡秋千,在孩子跑来跑去的欢呼声中,蔓蔓仰着头问她,“娘,你累了跟我说,我会逗你笑的。”
“不要不说呀,我会担心的。”
蔓蔓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可她知道担心,她昨天吃好吃的肉肉都不高兴。
哎,娘真让人操心。
姜青禾跟蔓蔓保证,“我以后会跟你说的。”
原谅她只能做出如此干巴巴的保证。
蔓蔓在要去睡觉前,她没说话,抱着姜青禾跟她道别,其他孩子也挥手。
而姜青禾走出童学,她想,走得太急,太想追求圆满,而其实小满胜万全啊。
那就走得慢一点,走得稳一点,重新出发吧。
第105章 奋斗不息
从童学出来, 姜青禾碰上了养鸡的王婆,她正赶着一群小鸡仔从打谷场那边回来,大母鸡咕咕叫,小鸡仔低头东啄西啄。
这母鸡和鸡仔不同于姜青禾养的土鸡, 她养是从关中那边来的, 大伙叫关中鸡, 个子小矮胖,王婆那母鸡脖子偏长,尾羽上翘,走起路十分精神抖擞。
“王婶,咋秋天也孵小鸡仔了?”
姜青禾好奇, 她养土鸡的时候,是去镇上买的, 那时已经过了湾里春天母鸡趴窝的时候, 各家都把小鸡仔喂肥喂大了, 指望它们下更多的蛋, 没人愿意出手。
也就是养鸡时才知道, 镇上很多养鸡户,只在春天菢鸡仔, 清明前后母鸡趴窝, 不再下蛋, 趴在稻草给做的窝里孵蛋, 二十来日小鸡仔便能破壳。
热天孵出来的小鸡仔不容易夭折, 而换做秋天,在春山湾白天热, 夜里冷的要盖厚棉被的季节来说,孵出来的小鸡很多养不活。
所以姜青禾才会奇怪。
王婆发出嘚嘚的声赶着鸡, 让鸡到她放的鸡罩子里去,等鸡进笼后她才挺直身板。露在头巾外的脸满是笑意,“这不得说道说道你跌的露水豆豆儿了。”
山洼子里人管别人的恩惠,叫做跌露水豆豆儿。
姜青禾没懂,王婆手搭在灰白的裙袱子上,一只手指着那活蹦乱跳的小鸡仔说:“俺们这里养的鸡大多是关中鸡,母鸡个头小,生的蛋也小,没几两肉。”
“俺往前就好养鸡,这鸡养的不得劲,咋喂都喂不肥壮,趴窝日子太久了些。俺打听到西庄有种红鸡,体大、蛋大,从更远的上郡来的,一只种鸡得要五六十钱。”
王婆说起来仍想叹气,“配种至少得两只,想挑好蛋出好鸡,那就更得不老少了。俺家没钱,孵的鸡换出去也收不到几个麻钱。”
在七月之前,她依旧孵的关中鸡,按往常一样等鸡婆趴在灶膛洞里,提早塞好干草,等它菢小鸡,不再去想啥红鸡了。
可七月后,王婆笑道:“谁能想着,俺也能有拾跌果的一日。禾呐,要不是你牵头叫俺们编些东西,俺男人给童学做活,俺大儿进山伐木,二儿也趁农闲谋了个烧砖瓦的活计,俺这鸡真养不起来。”
一家子都有赚钱来路,光王婆自己起早贪黑编的草织品,小半月就有两三百钱,她在家里放话说要买鸡。
原先总跟她唱反调的媳妇子,也不拦着了,穷得吃黑面勒裤带子,还要上折腾下折腾,谁肯阿。
可眼下一家子每日只要手能动,就有钱拿,偶尔也吃上几口荤腥,日子不紧巴,索性也懒得拦了。
王婆就这样顺利地养上了心心念念的红鸡。
“从前不敢孵秋鸡娃子,关中鸡容易折,可换了这红鸡后,你瞅它,半点不怕冻,活的糙实得很。生的秋鸡娃子也是,只折了一只,其余连毛都快长齐全了,还愁过不了冬。”
王婆真的开始自卖自夸,她将中指和大拇指捏住,比划出一个圆来,“红鸡下的蛋个个都有这么老大,不像关中鸡,蛋还没地上那小石子大。”
“大伙见了那蛋,”王婆清咳,挺直背脊,“都跟俺定明年的鸡仔,俺说要钱,他们也肯给,俺在家里算抬得起头了。”
姜青禾由衷高兴,切实发自肺腑地说:“那都是婶你自个儿的本事,养得好,寻常人养不出你这个活泛的鸡来。”
王婆立马摇头,她拉住姜青禾的手,皱巴巴的眼皮下泛着光,大声地反驳,“俺的本事俺清楚,按以前俺养出再大的鸡来,他们也掏不出几个钱来买。”
“为啥,大伙兜里没钱阿!”
“可今年为啥能掏钱了,那是腰包子鼓了。”
她在这片山洼子住了几十年,最穷的时候遇到旱灾,河水断流,蝗虫把地上的粮食草叶全都啃吃干净了,人吃个榆树皮都要靠抢靠打。
最富的日子,按一年前的王婆说,狗屁有个富的苗头,能舍得吃碗全白面,不掺苞谷、高粱的再说。
对于富,她想的就是一个月能吃上一碗白米饭,猪油拌一拌,或者有块猪油渣,有碗炖蛋。
可一年后,这个活了半百的婆子,陡然有了一陶罐满满当当的钱,除了猪油渣,她能在农忙喝上骨头汤,羊杂碎,养起了琢磨好几年的红鸡。今年家里还商量着,稻子收了,不再跟以前那般,全都换出去,留上一两斗在家里,也吃上一口白米饭。
这换往前,得被人骂得失心疯了,掏食虫上身,日子不过了,要争这口吃的。
可如今谝闲传时,各家当家做主的女人变了个样。以前抠得要命,地里的稻子要是被鸟雀啄过,在那指天骂地,那遗落的稻子是夜里点着羊油灯,也得来摸拾一干二净的。
眼下却说,是该留点稻子,磨了米,大冬天猫家里时,也吃碗米汤。
全然忘了早先说过,窝家里又不干活,吃个二合子面馍馍顶天了,吃那么好作甚,肚子不空就成。
现在却改了口风,家里养了猪的要杀猪做过年猪,不杀猪的养着配种的,就说到他们那小半扇肉好过年。
再者说今年收了油菜,不全抵给油坊了,她们也吃油炒菜,而不是羊油猪油擦个锅底。
以前没事做,地里活忙完,一群人坐大槐树底下,汉子妇人都有。说这家生了娃,家里头娘连个红鸡蛋也不送,要不说那家的闺女长了张麻子脸,嫁不出去,尽是编排人,嚼舌根子。
反反复复,嚼到这个话题已经像烂腌菜生了白醭,不能吃了才狠心换掉,又换下一户人家,只要从大槐树底下路过就会被说,夫妻私房事更逃不开。
人人都这样,你说他,他说你。不然还有啥可乐呵的,活在这山里,不是土就是草,还有没有尽头的活计,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完一辈子。
死了到了地底,能说的也只有东家长,西家短,别人家那点子破事。问他们自己的事,不知道,十来岁就吊在地里头了,绳子一头拴在地里,另一头系腰上,去不了远路。
但是如今,要是阎王爷问起,这群生活在山洼里,从没有开过眼界的人会说得头头是道。
他们从把式学堂说起,在那学了养猪,咋治虫害,编绳,织布,地里刨食的人也能进学堂了,旁边还有娃在读书,只听着心里就熨帖得很。
仿佛自己也明了点理,识得一二个字,不再张口闭口说别人家长短。好似骤然才得知,之前那样子碎嘴讨人嫌,有些之前日鬼捣棒的,嘴巴臭得跟旱厕般,眼下再起句头,立马被别人说让她积点口德。
但其实,往常他们也是这么说过来的。
再得说到自己身上的事,除了地里的庄稼活计,农历节气,也能有别的事可以值得说道了。
比如王老爹,搁以前那就是把地里当自家的人,拉着头牛沉默地在地里和家里往返。
可如今活得那叫个好,整天有带油水的饭菜吃,吹着活泼泼的唢呐,所见所闻都能编本书了。每日回来,哪怕晚了,都有好些老人听他讲趣事,哪怕只有片刻,叫大伙这一日都满足了,连夜里睡前也琢磨着,浑然忘了疲倦。
更别提那又瘦又黑,往前跟个刺头带着大伙闹的黑蛋,眼下人黑是黑,可胖了不少,特有精气神。每日采买菜蔬,嘴巴学好了,见人就和气地笑,早前是孤儿寡母,啃黑面馍馍吃硌嗓子的黄米黏饭。
现在家里不说顿顿吃肉,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点荤腥,从被人可怜到被暗自艳羡。
王婆她说:“你让好些人,都活得跟往前不同了。”
“闺女啊,你同俺走一段路吧,俺这些日子阿,日日想夜夜念。以前睡不着是愁,愁地里粮食,愁粪肥,愁家里几张嘴,又添了个口人,吃啥喝啥。”
王婆很坦然地说:“可现在俺不愁了,俺白天编着筐笑,一个筐两个钱,俺编完就有钱,夜里想着湾里如今的日子,更是没得说,梦里也笑。”
姜青禾不习惯开口打断别人,她静静地听王婆念叨,可心里阿,难以平静,像是冬天上冻的河水,等到暖和时突然出现一块块裂纹。
她帮王婆一起提鸡罩,走过了童学,走过了不远处曾经的红花田,王婆眯着眼说:“好些人明年要开荒田,种茜草、红花,蓝靛草,到时候卖给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