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姜青禾没说几句话,一直在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土长送走副使回来问她,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咋了,魂飞了?在想啥嘞?”
姜青禾忽然说:“我在想,今年稻子减产,那必然粮价会翻几倍,我想去找粮商谈谈今年的粮食换价。”
既然很多庄子的绝收已经造成了,她再惋惜和怜悯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抓住机会,争取换更多的粮食,让大伙今年可以过个衣食丰足的年。
土长看着今年那一片长势极好的稻子,她说:“多亏你了,老是想着湾里。”
“你尽管去吧,你的那片田,俺替你收了。”
其他也不用再多说。
按理说不应该这么早去找粮商的,一般得等从田里收了稻子,打完谷扬尘晾晒后,等到稻子彻底脱水干透,再请粮商来谈换价。
可姜青禾不想再等几日,她只想在稻子没收割完,请粮商来地里看看。
来看看大伙从虫子嘴里抢出来,这么好的稻子。
粮商本不想来的,他胖,人并不爱走动,又为着各处闹虫灾减收的消息闹得焦头烂额的。
春山湾并不算在他的收粮首需里,哪怕签了契,他也等着最后到点了,再可有可无地收一波。
他已经忘记了上一年收来的水稻如何,只记得成色就尚可,比春山湾的稻子好的可太多了。
可粮食这一年一个情形,谁也说不准,尤其他抽着旱烟,看见姜青禾带来完整的稻穗,他差点没被烟给呛咳到流泪。
也就是这样,他来到了春山湾,看见了那一片被收割完,却仍留有补种的稻子,黄儿璀璨。
粮商只用走过去瞟一眼,就知道今年这粮绝对不孬,不仅不孬甚至比上年张家庄那稻子都要好。
他的眼神都直愣愣的,只管盯着那稻子看。
姜青禾走到他旁边说:“哥啊,上一年的稻子换三斗半的麦子,我没意见。可今年稻子这价你也晓得,翻了两倍。”
在粮商的注视下,她接着往下说:“我们是老实本分的山里人,一斗稻子换七斗麦子的价,我是说也没法说出口的。”
“但三斗半实在是又少了些,折中换个五斗麦子,或是七斗硬糜子成不?苞谷面、麸子、谷糠、豆饼、油菜籽饼也可以换。”
粮商无奈地笑,“妹啊妹,你也是真实诚人了。今年稻子这情形,心好的只翻两倍,大开口的要三番。”
“五斗麦子俺能出得起,但稻子不能有虫眼洞,沙粒啥的能不能有。”
“哥你放心吧,指定没沙粒草根,我们今年有了南方来的谷扇车,一转悠那沙子啥的都跑没影了,你要是不放心,到时候过你的面,我们再筛一遍,”姜青禾诚恳地说。
粮商一愣,这玩意人家都备齐全了,他说:“那这买卖就板上钉钉了呗,俺去拿粮。”
关于粮商用五斗麦子换一斗稻子的事情,不过小半天就在春山湾里传了个遍,从东头传到西头,那棵渐渐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听了最多的笑声。
春山湾里几乎人人都在感慨,今年真的是个好年景,时常梦到的吃穿不愁总有一天会到来。
第111章 牧羊犬
在去年, 一亩地出稻谷最多的人家是三石左右,那对于种了十几二十年的庄稼户来说,是驴在屁股后头追也撵不上。
可今年,各家割了成簇的稻, 在谷桶里打, 土长专门让人拿了升斗来, 好好量一次粮食。
用斗装稻子称量时,女人地里的稻子也不捡了,男人扔下锄头,不管那刨到一半的稻秧子,只管凑进去瞅。
量的是今年稻子出的最少的李老汉家, 三蛋子忙问,“多少石, 瞅着可比去年还要多, 咋就落了个最末呢。”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 土长难得开怀大笑, “这里有一石五!”
一石五在上一年是啥概念, 姜青禾想,她去年照料了小半年, 一亩地才出了一石三的稻子。就这她还不是最少的, 更少的将将吊牢一石。
但在今年却大变样, 最少的都有一石, 两石出头的人家仔细数数也有十来户, 最多的高达四石,让人惊掉下巴。
徐婆子面上自得, 言语谦虚,“鸭粪肥田, 俺放了二十来只鸭子嘞。”
不出所料,她明年的鸭子也不愁卖了。
当然姜青禾没有那么好的种地水平,也种不出四石的稻子,她比去年翻了个倍,出了两石七的稻子,这叫她属实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个种地的苦手,刚开始插秧都能在稻田摔个底朝天,稗子和麦子傻傻分不清,连啥时候上肥、追肥也不知道。
经过一年多,她居然能种出两石多的粮食,姜青禾站在竖满稻茬的地里,她茫然四顾,突然很想徐祯。
这是两人一起种的。
这时蔓蔓在地里捡了一把稻子,手紧紧护住稻子,还要低头绕开那些稻茬,然后稻子捧到姜青禾面前说:“娘,看我的捡的!”
“我要捡得多多的,喂小鸡仔吃,”蔓蔓攥着手里的稻子,她要姜青禾帮她放进背着的小包里。
她说的小鸡仔也不是家里养的,而是姜青禾从王婆那里买来的三四只,放在童学里给小娃养的。
“那你捡,累了歇会儿,喝点水,还有放那的甜糕记得吃,”姜青禾给她擦擦脸上的汗,嘱咐道。
蔓蔓只顾着点头,她将脑袋从姜青禾后面探出去,兴奋地招手,“小芽,二胖!”
两个胖乎乎的娃拿着小口袋乐颠颠地跑过来,“蔓蔓!”
小芽边跑边往外掏,她挥着“俺来喽,快吃快吃,吃饱干活呀。”
她拿的是一个花锅盔,印了花样子,油亮油亮的。蔓蔓捂着装了油炸蚕豆的袋子跑过去,三个娃欢天喜地蹦跳了会儿。
然后排排坐,小芽掰花锅盔,其他两个眨巴着在等,双手合拢伸出,等着她将锅盔放到自己手上。
在大人看来极没有出息,跟拉枣杆子(要饭)的似的,肯定要狠狠打手心。
可蔓蔓会说:“我就是很想吃啊,想她分点,嘴巴说不出来的,它要流口水的。”
得了花锅盔,几个娃埋头一顿啃,啃完太饱了,吃饱不想干活,就找了田缝躺着,被旁边路过的大婶笑话,说哪来的三只小猪崽。
吃饱歇够后,她们才开始捡稻子,从一开始在蔓蔓自家的田里捡,后面边上的大伯吆喝:“蔓蔓,今年到叔公的田里拾稻子喽。”
蔓蔓早不记得之前稻子熟成时,她趴在田垄边问隔壁大伯能不能到他家地里捡稻子,大伯没答应,反问能不能去她家捡。
可这会儿,她被请着去捡稻子了。
一时三个娃雄赳赳气昂昂地想要一脚跨过田垄,跨不上,灰溜溜老老实实地从田边上往外走。
“娘,你别等俺哈,俺要去干大事嘞,”蔓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姜青禾好笑,“那晚上不用给你留饭了是不?”
“不成的,不给俺留饭叫使黑心(使坏),俺得回来吃的,俺还要喝鸡蛋汤阿,”蔓蔓操着浓重的方言味,试图往大人那话靠拢,说完一手拉一个,一蹦一跳走远了。
姜青禾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感慨,小孩长得太快了,一眨眼有了许多好朋友,不再赖着大人。
每天吃了饭,后门就有三五个小娃蹲着,等蔓蔓一起玩编花篮,边唱边蹲,又或是搭城门,两个娃手举起来,掌心对掌心,过的人一边喊,一边伸手劈,大摇大摆过城门。
姜青禾总怕出的太远不安全,让她们在后门墙那空地上玩,要是有点啥事,喊一声也听见。
还专门给放了几把长凳子,另有张小桌,可以叫她们玩累了坐下来歇歇,相互分吃东西。有时候姜青禾会煮甜汤请她们吃,她们就更喜欢来找蔓蔓过来玩了。
后门那一方小天地每天都有欢声笑语的,除了姜青禾做活会搬出来看她们玩外,苗阿婆和李郎中也会特意搬了凳子,手里做着挑棉籽的活,耳边听几个娃在笑。
只是眼下总难免感慨,姜青禾继续捡稻粒,这会儿背着谷篓走来的宋大花嘎嘎乐,“你家蔓蔓梳个毛角子(辫子),还干啥大事去嘞?”
“三伯那邀她去拾点稻子哩,”姜青禾开玩笑,“叫她也哄伴去你地里拾点?”
“来嘛来嘛,”宋大花摆摆手,“给她捡,从谷筐里给她几升吃吃都行。”
再也不是早前还要拉上两个娃,在姜青禾的地里,趴在地上一寸寸土地搜寻过去,甚至试图扒开裂开的土层,去捡掉下去下去的稻子。
可这一年走过来,宋大花虽然还会仔细捡谷粒,拥有两石稻子,能换将近十石麦子的她,自然不会再那般抠抠搜搜的。
赶来的虎妮喊,“那分几斗给俺吧,俺老不爱吃散饭馇馇了。”
“长得莽,想得美,”宋大花抬手捶了她一记,“只有掉地里的,你要拾了,分半给你。”
“亏杀了俺想着,今年收了粮能大方些,没成想还是这鬼里鬼气的,”虎妮呸她。
姜青禾也不打圆场,只顾着笑。
到了将近黄昏,没有夕阳只有点点白云的天,各家要运稻子回家去,晒在戈壁滩上好换粮。
这会儿蔓蔓才红着脸,吭哧吭哧拖着一小袋的稻子回来,她喊:“娘,你来搭把手嘛。”
“嚯,这老沉,哪来的?”姜青禾一提起,估摸了约有个十斤上下,小一斗了。
蔓蔓拍拍自己勒红的手心,挨个数,“大山伯伯叫我去捡、三虎拉我去他家地里,还有徐婆婆、花婶婶,她们捡了给我的。”
“我不给小鸡吃了,毛杏姨姨说小鸡不吃太好的,娘,这给你,你给我差的。”
蔓蔓玩得实在高兴,她说:“明天我还来。”
姜青禾可不敢让她再去别人地里捡了,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不过她欣慰地想,连稻子也愿意叫外人拾了些去,眼下这日子算是起来了。
蔓蔓的这袋粮食,姜青禾晒了会儿后磨米,叫蔓蔓尝了来自各家新米熬出来的粥,配上炒的油汪汪的鸡蛋,吃的无比满足。
其他的姜青禾只晒了还没磨,她想等着徐祯回来一起吃。
秋天除了不下雨,日头很不错,稻子晒了两三天就干巴了,茫茫戈壁滩铺满了各家的高粱篾。
收粮的时候,老把式会拿铁锹铲起稻子,迎着风口一抖,那草屑沙土都扬了出去,只留下稻子,他们管这叫戗粮食。
今年还多了一步,排队在办事的屋子旁边用谷风车。
大伙惊奇极了,看着相当干净的稻子倒进去,转动那摇柄,沙土稻皮草屑就从边上的风口扬了出来,堆在木板上。
比起迎风扬场的还要干净。
以至于叫来看粮的伙计抓了好几把,也瞧不出太大的沙粒,他说:“你们这是用筛子筛的吧。”
“哪呢,”有人自得地接话,“这不是湾里搞了架南边来的谷风车,贼好用,怪道人说南边好嘞,那脑子真活泛。”
“嘿,你们湾里这玩意也能搞到手,去年来还戗粮食的吧,今年这竟也有了,”伙计捏紧了袋口重新缠绕,语气全然透着不敢相信。
“这算啥嘞,等明年你来,俺们这又跟今年不同喽,”那汉子面色平静,要是话语中尾音没那么上扬的话,也许伙计真信了。
伙计啧啧几声,又问,“今年稻子属你们这最好,一斗能换五斗麦子,八、九斗糜子,指定都换了吧,哎呦还是你们这里好,今年过冬粮食是不用愁了。”
难得听有人说他们山洼子里头好,那汉子心里美得很嘞,只脸上不能丢丑,摆摆手道:“旁人俺不晓得,俺家要留一斗稻子的。”
“做啥去?过年走亲?”伙计说。
“啥呀,留着猫冬吃几顿,俺们还没尝过这白米饭啥味嘞,今年稻子产得多些,叫家里人补补嘴里的亏空,”汉子憨憨笑道。
伙计便不想说话了,娘嘞,这地里刨食的,惯常恨不得全换了糜子,这会儿说要吃白米了,莫不是天上下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