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紧的是,她晒的红薯干就是比别人的要好。
晒红薯干是湾里秋天收了红薯后的保留项目,这个红薯干不是后世可以直接往嘴里塞,又甜又糯的,更准确来说,是红薯片。
将收来的红薯,囫囵洗上一片,放到礤床子上,手抵着红薯往上头的铁片一擦,出来一块完整的红薯片。
然后摊在有瓦片的屋顶上,又或是大石头上晾干,晒干了后再放进石磨磨成红薯面,掺了做馍馍吃。
喜姐的红薯干晒的是又厚实又平整,她将法子一一说了,如何擦片能厚薄均匀,晒在哪最合适。
当然这法子大伙都会,她今儿个想教点旁的,“红薯枣学不学,都说俺红薯干晒的好,可俺的红薯枣晒出来才最好嘞。”
啥叫红薯枣,姜青禾戳了戳旁边的宋大花,她手里转着拨吊,羊毛一圈圈缠绕成线,想了想说:“那个小的红薯刮了皮,上锅煮熟,晾在外头,熟透了甜软得很。”
“这里俺没咋见过,俺在镇上过活的时候,有人家挂在屋檐下头一串串的,瞧着晒的那软,好吃着嘞。”
姜青禾听明白了,合着这红薯枣才是后世那种红薯干,她去年没有红薯,也不晓得大伙有没有做过。
问就是没有,基本上少有人家费时费力就为了搞口好吃的,那红薯小是小了点,可切成片不照样能磨出几斤红薯面来。
但今年属实日子好过了,前头稻子新换了那么多麦子和其他杂粮,麦子又大丰收,还有各种粮食,十几口人也能撑到明年五六月。
当即有妇人手上纺羊毛线的活没停,嘴上先道:“学点吧学点,今年叫家里大伙也享点口福嘛,老是吃些馍馍、散饭的,人都吃生厌了。”
“那就来呗,削皮削皮,俺活这么几十年,只十来年前吃过一次红薯枣,那味俺记不得就记得是真软和阿,”上了年纪的婆子回忆,这才发现,一辈子快过到头了,竟是啥福也没有享过,连吃过点好的,都是从旁人手里来的。
她说的叫其他女人也想了想,这么老些年阿,确实没叫肚子和嘴享过半分福。
想着想着,手里便挑起放在那边上的红薯准备削皮,这里的红薯有两种,一种是干心子,也是种的最多的,里头白,又干又面,磨粉特别合适。一种就是边角地种起来的,长势并不好很小巧的黄心红薯,晒成红薯枣甜得很。
削好的红薯,喜姐叫大伙洗洗干净上汤锅煮,煮到熟,熟到筷子能扎进去,但不能烂,烂的只能成为红薯泥,做不成红薯枣。
这一整个上午都在削红薯,煮红薯,煮完红薯剩下的汤也没有浪费,好些妇人跑去自己家里拿了碗,在场大伙一人小半碗,分着吃掉了。
这种汤有点甜度,带着红薯味,而且有碎掉的红薯渣,女人们喝了几口,剩下的留给娃了,给他们加一点糖多好吃啊。
大家喝了汤,开始哼曲子,现在她们不咋聊别人家的事了,就说自己家那点子事情,有个婶子说到自己小儿子嘴贱咬鸡公,结果被鸡公天天见着啄屁股,说的大伙直乐。
下晌的时候,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红薯枣就晒在了高粱席上,底下有几条晒凳撑着。
喜姐说这晒的也讲究,要不软不硬,晒得硬的牙崩了也嚼不了,只能剁碎熬糊糊吃,晒得软了撑不过明年就霉了。
只有外表硬了,里头还是软的,一掰开嚼着糯的才好嘞。
这点红薯枣实在宝贝,生怕被鸟兽偷吃了,下晌学钩针编织的活,是搬了草墩子,左右围着高粱席的红薯枣,姜青禾站在中间上的。
虽然滑稽,但她坚决赞成这个行为,不能叫鸟叼了她辛辛苦苦削的红薯。
姜青禾给大家发了徐祯废了好长时间磨好的毛衣针,钩针晚些再发,这种小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还得磨到不扎手光滑,他花了好多闲散功夫才磨好的。
“像我们手里这种,两根长棍子叫棒针,”姜青禾敲敲这两根竹子磨起来的小棒子。
“禾阿,这玩意就能织件衣裳,不能吧,不然俺们褐架子,还有前头那织布机不是白搭了吗,俺不是不信你哈,”胖婶子举着这两根棒子,提出疑问,她真的不太能相信。
像她们常用的褐架子跟织布机也差不太多,她们织的毛衣叫褐布,用春羊毛捻成毛线,上到蒸锅里蒸上小半个时辰,缩水定了型后再上到褐架子那,按经纬线来分布织褐布。
跟织棉布一样,这些都是极为繁琐的活计,要花无数个日日夜夜,绝对不是用两根棒子就能织好一块布或是一件衣裳的。
坐在草墩子上摆弄羊毛线的女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怀疑,实在这太过于冲击她们长久以往的认知。当然她们要是在此时知道,还有用一根小木钩能钩出一双鞋子,或者是其他更多的物品,比如毛线袋子等,她们只觉得真是疯了。
“婶你别急,以前我也跟你一样不信,这两根木棒到底是咋能织成东西的,学了之后就晓得,还真有比上织机简便的法子。”
姜青禾塞了一团毛线在羊皮袄子的兜里,她扯出一根线,绕在大拇指和食指上头打了个活结,套在一根棒针上。
她不急不忙地说着,边说边来回走到演示两根棒针来回上下穿梭起针,织出一行来。
这会儿最要紧的是让大家信服,而不是学习,所以她的手速特别快,她本来就擅长织东西。
几乎是她从东走到最西边的女人坐着的地方,原先那只有一行的,已经挂下了一长条的毛布。
眼神已经不好使的老大婶摸了摸眼睛,她问旁边的年轻小媳妇,“你说,这是变出来的不?”
“婆阿,俺瞧着哩,人那棒子上下两个扭一扭,就织出来了,比变戏法还要得劲嘞,”小媳妇回她,那眼睛都不带转一下的,生怕错过些啥。
后头的可能有些遮挡还看不太清楚,可前头的恨不得眼睛趴在上头瞅的,激动的一直拍边上人的手。
“成了,嘿,这玩意真的能织出来布来”
“你只看见了能织东西,也不瞅瞅那玩意织的多快啊,褐架子织条布得小半个月最快了,这还是天天织,你看这,三两下就出来。”
“这可真好使啊,”
姜青禾及时制止了有些婆姨发散的思维,“这能织衣裳织毯子或者是旁的好些,但做不成布的,不能像布那样裁了再缝,得漏的。”
“这种勾出来的,做里衣穿最好使,镇里人不干农活的可以外穿,我们不成啊,这种要是做了外衣,光是去搂柴,柴花子一勾那毛线就被扯了几根出来,篓子一背,衣裳后头更不能看了。”
所以她即使再推崇毛衣,但平心而论,任何钩织出来外穿的毛衣都不适用于这个地方。对于要进山要干农活的,穿着这种衣服就是灾难,尤其是山里有类似苍耳的东西。而且她们无法接受套头的衣裳,只接受开衫对襟系带。
刚起来的念头就被打倒了,那提出来要毛布外穿做衣裳的婶子问,“那俺们织了做啥?”
“这先学着织宽布,缝合在一起做主腰嘛,”姜青禾告诉那婶子,她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任意拿现代的款式出来,觉得在这里会流行。
并不是的,她们的固化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好比镇上的人能接受南边来的新奇吃食,但绝对没有办法接受那边传来的水乡服饰一样,自然更没有办法接受套头毛衣,尤其紧身显露曲线的。她们连裤子都是肥肥大大的,夏天敞着,冬天里头再穿条裤子,外头的用线绳将脚捆绑住,然后扎进高筒皮靴子里。
如果毛衣能卖的好,她自然会卖,但事实是,哪怕是你辛辛苦苦,挑了好羊毛,一点点清洗晒干后,纺出来又顺又柔软。但不贴合市场,光靠创新是没有办法能卖出去的。
所以她走了镇上卖褐布的很多店铺,才选定了主腰、夹袄和衮身,尤其是主腰,专卖女人裹肚、主腰或者骑马布子的店里,主腰的收价不低。
而且它更适用于新手初学用棒针来织布,不用织袖筒。只需要织一块长方形的大布,还有四块短短长长的毛布,再将几块缝合起来就完成了,极为容易上手。
至于现代的抹胸,姜青禾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放弃了,不仅是这里没有这样的穿法以外,而且这种形制不管对于湾里的还是镇上的女人来说,都是一种冲击。
问就是她私下做过一个,偷偷问了好些人,都被说谁家好人穿这玩意阿,更别说更别贴合胸、部设计的内衣了。
就像现在谈论起主腰和裹肚来,没有男人在场,大伙还是会有点难为情。
“织它做啥啊?”有个小媳妇臊得脸红,不好意思开口。
其他人目光灼灼,姜青禾回她,“赚的钱多啊,旁的得染色才能赚上十几个钱。这种连染都不用染,只要你钩的好,一个就能拿十几个钱了。”
反正她铺子是没法卖这东西的,她之后得卖毛线鞋、毛线毯、围巾、毛线手套、毛袜子、鞋垫子,各种颜色的羊毛线,毛线帽也可以试试,专给婴儿穿的小鞋子,姜青禾曾经给蔓蔓钩过十几双,各种花样都还记得,这种相较于毛衣更有市场。
但现在是,她得让大家快点上手才是。
也是她多虑了,织过褐布,能掐帽辫打出各种形制的草帽,连高粱篾那种复杂的都能编得出来,打个毛衣针而已,真的难不倒她们阿。
上手快的教了一两遍就能自己摸索着接下去往下打,还能控制松紧,不要一边松一边紧的连棒针都穿不过去,平白磨红了手指头。
这对于初次尝试的来说,基本会存在这种问题。更要紧的是,她到大伙全都上手领了棒针开始织之后,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之前编花绳又或者是搓羊毛的时候都还成,到了现在要织东西,有个无法避免的问题是,经常干活是没有一双好手的。
尤其到了秋冬两季,有些女人经常在冷水里洗衣裳洗碗,早早生了冻疮,指节红肿粗大,简单的弯曲手指头都很费劲。
有的则是生了厚厚的茧,整只手掌都布满了粗糙的痕迹,脱皮开裂,手背则生了一层类似于痂的东西。
所以在织毛线的时候,这样粗糙的手总会将织好的毛线勾的起丝,或者是扯出小半个圈来。
这时姜青禾就能看到她们无措的眼神,将手在裤子上来回摩挲,试图抹平和抛光自己手上的痕迹,让它不那么刺毛。
其实这种情况在织褐布的时候出现得少,因为穿过经纬线的是梭子,而不是她们的双手。
姜青禾看了看自己现在还算光洁的手,之前它也是开裂起皮,甚至长了不少水泡,指腹和掌心处的茧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掉。
因为她的手好了许多,她就彻底忘记了,粗糙的手也会勾丝。
她深深地叹气,看着她们拆了织好的大部分,跳回到勾出来的部分,开始重新编织。
其实勾出来的洞或者毛衣她是能够用钩针钩回去的,但是实在复杂,不勾最好。
这天晚上她开始想法子,最好是用羊胰子和猪胰子在天天在手上抹,抹完用温水洗,只是这种胰子要价贵,它不同于自己造的土肥皂。自己造的土肥皂是用草木灰,放了点羊油加上羊毛搅成糊状,挂在袋子里做出来的。
她买过的羊胰子将近四十个钱,伙计说用了麻油、松脂、土碱熬煮一天一夜才能出来的。
猪胰子稍微便宜点,但是想要让手不皴裂,有个土法子,就是拿胰子浸在酒里,涂在脸上和手上,天天涂,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基本就不会被风刮得生裂。
其实最简单的法子也有,抹猪油。
这是她尝试了很久的法子,抹完之后隔会儿再去洗掉,会觉得手上充满油脂,开裂的地方都好少受了很多。
但现实的问题是,很多人家连猪油都吃不起,让她们抹手上,她们会来一句,不如抹她们家锅里,实在不行就倒她们嘴里,都比抹手上要好使。
归根结底就是穷闹的。
在制作猪胰子前,她先买了几块猪胰子放在学堂里,让大伙钩毛线时,先涂在手上洗一洗。
“害,俺个老婆子哪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哟,”花婆子连忙退后了几步,她这辈子还没用过胰子嘞。
姜青禾拽了她的手放到温水里,强硬地给她抹上猪胰子,由于她们手上生裂的实在太多,她没放酒,不然那真的是刺骨的疼。
“哎哟你这是做啥嘞,好好好,俺们自个洗,自个洗”
所有不想用胰子都被姜青禾抓了过去,涂上胰子,她们舍不得这点胰子阿,反反复复揉搓洗。
洗干净后才发现,手没那么糙,摸起来还有点滑,最要紧的是,虽然疼是疼了些,可真的不咋勾丝了。
直到连用了三四天,好些女人看着自己的手,那么陌生,没有污垢,没有更多开裂的口子,之前连连起皮的地方也逐渐平整。
而且生了冻疮红肿让人难受的关节,也慢慢地恢复如初,活动手指关节,它灵活而不麻木,不像是冻僵了的躯体,难以伸直。
她们从来没有哪个冬天,切实体会到舒服。
这一次,感受到了。
第117章 铺子的新转变
红薯枣晒成了, 晒得金黄,表皮稍硬内里软糯,犹如高粱饴那种拉丝的口感,有的又似牛皮糖那样有韧劲。
这一批晒成的红薯枣, 大人一半, 小娃一半, 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晒起了红薯。
而等待红薯晒好的日子里,除了日常下地以外,回来编织毛线,湾里的女人们还一起拿上笤帚,腋下夹着一捆皮口袋, 去盐碱地扫土。
她们厌恶盐碱地,因为那里除了碱蓬子, 粮食几乎长不起来, 高粱也没有办法存活, 更严重的地方寸草不生。
可又离不开盐碱地, 她们靠它春秋两季地里返出层层的盐土过活, 挖了土回来,倒进装在柳条筐里的麻袋中, 一遍遍地用水淋土, 最后一遍放盆等着盐水渗出。
几乎家家户户的灶台边都有一只盐葫芦, 里头装着盐水, 要用的时候得倒进勺子里, 因为最下层是沉淀的土,上头有着黏腻的泡沫, 中间才是所需的盐水。
也有烧土盐烧的很好的,就像冰溜子那样, 有盐的味道但不苦涩。
“俺们吃这种盐都吃惯了,苦就苦点喽,它不要钱的嘛,”大娘裹紧头巾闷声闷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