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拍旁边的拉毡子,含糊不清地说:“坐”,把还剩的一块枣糕递过去。
土长也一点不见外,接过来就咬,饿得肚肠都开始叫唤。
“累了不?”土长伸手挡在眼前,躲避飞过来的风沙,侧头问她。
姜青禾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转了转,“累啊,这后脑窝子一转就疼得慌。”
“我这后背的骨节子疼得没法说,腿肚子酸胀得很。”
土长也捶捶自己的腿肚子,“今年也没到头,明年更有的磨嘞。”
她指着前头戈壁滩最前面那片的荒滩,“那块地方,俺想叫人挖个涝池出来,这冬的雪落在里头,开春就化了水,正好拿来浇树。”
姜青禾对此深感赞同,水源地离得太远,浇水也是种负担。
“上回你说的那事,叫人去油坊学榨油的手艺,”土长捡了枯枝插在沙土上,望着这片漫无边际的荒野,她说:“俺觉得成,这笔账从俺这头出。”
“你说得对,湾里是得有好几个能来钱的路子,不能老是俺给垫了。手里头没点钱真不成,俺有好些事想办嘞。”
“想从东边那黄水江挖渠引道过来是不?”姜青禾上回听她说过一嘴。
土长垂头挖着沙土,语气有些许无奈,“俺老早就想挖,没法子,衙门那边拖着没人来看,出了春山湾俺不能再挖渠,这在外头挖的渠叫私渠,挖了这渠都进牢房里待着去吧。”
“得要钱上下打点,真是人穷马瘦沟子松,”土长呸了声,衙门除了些清水部门以外,其他全用银子卡着脖子,没给银子这事这手续就办不下来,她恼火得很。
这事除了银子有这个面子外,姜青禾是没有办法的,平头老百姓没法跟官家说理去。
土长转转僵硬的肩膀,她也就能跟姜青禾说上一二,“俺还想明年春天开化就种一批,只是草籽、树苗零零散散都是批不小的花费。”
染坊里的钱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加在一头的,土长不是花在砖窑上,就是花在地里。种树的肥除了各家给的,还得自己掏钱再买一批,还有各种给孤儿寡母的冬节礼,没钱就是米面,有了点钱就给娃做件衣裳。
她手里还有攒的几两,都是来年的开支,实则穷得叮当响,要是想让整个春山湾日子红火起来,除了靠大伙自身,还得靠钱,靠很多很多钱。
“人为啥不愿意往俺们湾里来,啥卖货的货郎连从这跟前过去都少有,俺们这到镇上的路难走啊,”土长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而姜青禾回想起从春山湾到镇上的大路,几乎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除了黑黏地外、还有那生满碎石的戈壁,时不时出现的大小坑,轮子陷进去得费好大劲才拔得出来。
走过这段路的人都知道,要是不在屁股和腰上垫厚布,颠的人尾骨好像开裂了。
从古至今,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是没有错的。
可关键是没钱。
要修一条大路出来,光靠湾里人,三五年估计都修不完,可要是找外头的力工来帮忙,土和人都需要一大笔钱。
姜青禾抠着手,她想不出能叫湾里能赚不少钱的法子,只能说:“慢慢挣嘛,这路就边挣边修,等我也再想想法子。”
土长话很糙,“果然还得是那句,心急吃不了烫牙的稀屎。”
姜青禾笑了声,可她确实眼下累得压根想不出啥来,吹了一天冷风回去后。又开始流鼻涕,头昏脑胀的,索性及时喝了姜汤发汗,没再烧起来。
隔天除了送蔓蔓去童学外,又回去睡了半下午。
而在她松快的这一天里,春山湾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砖窑一天不间断地往外冒烟,晚上都能见着里头有人影在走动。
宋大花家的房子叮叮哐哐地造,赶在入冬前造好,她用的木头少而砖瓦多些,泥水匠抹抹也要更快点。
从外头运土的车队是轮换着出去运的,其余地里忙完的汉子,开始给那些冬天要造新房的整地基,这会儿趁着天干动土平基后,不会因为冬天太冷而砖块开裂,整座屋子倾斜。
女人则打理屋头,早点还剩的稻谷都拿出来晒一晒,各色的干菜挂出来。
湾里在四处忙碌中开始了备冬。
各家的石碾子和石磨骨碌碌响个没完,那是在磨冬面,弹过的棉花得再拿出来晒一晒。那些旧的羊毛已经板结,不再温暖,也舍不得扔,用细长的柳条在日头底下拍打着,绒毛满天飞里,羊毛重新开始蓬松。
夜里火盆边上,妇人手法快速地钩织着羊毛毯子外,还得抽空钩几针给娃做的毛线鞋。
这种鞋子加上一层厚内里,底要加厚,再穿双厚的羊毛袜,小娃此时就是这样穿的。
她将脚离火盆远远的,怕火星子溅到新鞋子上,她把凳子一点点挪到她娘的边上,小娃摸着鞋子说:“这个鞋穿着一点不疼,脚也没叫给冻坏了,不往外呼呼冒血了。”
她娘将棉线放到嘴边来扯断,笑了声,“你好好放那两头羊,等今年春剪了毛,再给你做双。”
“瞅瞅你爹炕烧好了没,你只管睡去吧,俺这头还得忙会儿,”妇人又拿起毯子来继续往下编织。
妇人叫三妮,她腿是瘸的,一下地一抽一抽的疼,家里只靠她男人挣三五个钱,自从领了这手上活计后,日日抹猪胰子,手不生冻疮,钱又挣了。
她日日觉得这心里比火盆还要热烫。
第二日早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几卷毯子往姜青禾家里走。
“三妮姐你来了,先上屋里头坐会儿,”姜青禾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毯子,侧到一边去,热切地招呼,腾出只手拉她到屋里坐下。
三妮咽了咽口水,她搓着羊皮袄子上打结的羊毛,将它搓成一道道的绺。
她缓了两口气,才出声问道:“青禾妹子,是俺之前钩的毯子丢人弄丑了,还是哪不没弄好,钩出了线…”
姜青禾拿着两张毯子对着窗户边瞅,一条挂在自己手臂上,她闻言转过头去,面上露出笑容,“不是为这事,毯子好得很,是旁的事情。”
“啥事,”三妮明显有些紧张,她怕说的是不要她来钩毯子了。
“不是啥大事,就是问问你是不是会做毡鞋,”姜青禾给她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姜青禾其实知道湾里很多人都有点做毡的手艺,但是她看过,都太糙了,家里用用凑合,拿出去卖就不成了。
至于她是咋知道三妮会做毡的,她曾看过三妮闺女穿的鞋,不是羊毛鞋,也不是皮靴,而是一双做工精巧的毡鞋。虽然是羊毛本身的颜色,但加了厚底,缝了边,比那些用一整张羊毛毡做的毡筒要好很多。
她当时手里头羊毛基本压着去做羊毛线,织毯子和毛线鞋还有毛袜子这些去了。
可是现在她基本卖完了上一批存货后,她除了让大家织其他的鞋袜外,又不是很满足于单一的种类,经过去各种店铺闲逛,她盯上了毡鞋。
“做毡,”三妮先是疑问,又立马说,“湾里大家都会做毡,俺这手艺不够看的。”
“咋不够看的啊,我觉得又密实又好,我瞧过你闺女那双鞋子,那样式就挺好的,”哪怕过去了五天,姜青禾还记得她闺女那双鞋,鞋一圈绲了红色的布条花边。
“这做好一双,二十个钱肯定是有的,”姜青禾坐下来微笑地说。
三妮呼气声有点急促起来,她赶紧说:“那俺能做的。”
姜青禾拿出一包红色的羊毛,和各种碎布,还有两只鞋楦子,递到她旁边,“先做双来,要是好了再接着做,按娃的脚。”
做毡鞋还不算太麻烦,麻烦的是将羊毛做成厚重的毡,姜青禾不会,她只会用针戳羊毛,戳成后世那种羊毛毡。
所以她不需要毡鞋有太多的花纹,她到时候可以自己用针把羊毛戳进毡鞋的鞋面上,戳成各种花纹。
等三妮拿着东西走后,姜青禾窝在屋子里,翻着厚重的花样子册,全是她自己走了好些店铺,一种种记下来的。
原本她今年只打算趁着腊月这一个月,将羊毛制品全部卖出去,在她们学会的基础上,再加点福字花纹等等。
并不打算在今年就开始制作毡鞋的。
可是当阿拉格巴日长老找到她后,说了朵甘思部落的情况,对方有皮子和羊毛,她知道藏族盛产绵羊毛。
据长老所说,几乎一整年上百头的羊毛,从春毛压到了秋毛没卖出去,皮子也多。
而她收了王盛那么多的羊毛后,在织毯子、主腰、毛线上,她已经足够了,再多只会积压成老款,要是今年没有办法卖出去,太多羊毛制品保存不好,明年得压价卖的。
但是她说过要收,就不能充大头,把东西全都收进来,结果积压在自己手里头,没有销路。
她得先合计好了,毡鞋能不能做,能做就将这些羊毛全都买下。
为着这件还没影,但又基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姜青禾还跑了趟二牛家,那个曾经下乡收高粱杆,然后想走卖粮路子的。
她不只只是给人家指了条路,她还在换粮的时候,问粮商能不能让他去给打个几天下手,粮商也答应了。
如今收粮也有点苗头了,她让人先帮着她留着几石青稞和二茬面。
反正她事情是忙中都理出来也办了,只是不知道这还游荡在哪里的牧民,会什么时候上门来找她。
姜青禾又了半天账册,实在算不明白,搁了笔端着火盆从小屋里出去。
她走在回廊上,听见屋里有脚步声,看了眼日头,才半下午还早,蔓蔓是不可能回来的。
怀着砰砰直跳的心,她将火盆放在门口,急走了好几步。
“徐祯,”姜青禾完全没看见旁边那密密实实的东西,她尾音上扬地喊了句。
屋里拿着扫帚在扫沙土的徐祯回过神,扔了扫帚张开双手,姜青禾跳进他怀里,他稳稳兜住,身体紧紧贴上。
这也只是两人在没人的时候,尤其是蔓蔓不在,才会上演的,不然被娃看见,就她那张嘴巴还不得全抖落出去。
“活忙完了?”姜青禾问。
徐祯高兴地回她,“这次回来不走了。”
他抱着人在屋里走了一圈,都说小别胜新婚,其实这话半点没错,话还没说上几句,嘴巴贴在一起了,然后胡天胡地来了场。
对于那档子事来说,两人其实相当克制了,不克制也没有条件阿。
不管几次,姜青禾一如既往地讨厌炕,这玩意磕得膝盖疼,而徐祯则满面红光地去洗床单。
姜青禾就听他一边洗一边嘟囔,“等明年,明年再大一岁就让蔓蔓自己睡吧。”
她手抵着腰嘶了声,踢了踢盆子,“都晚了,你还不快去接蔓蔓,跑着去!”
一天天精力没处发泄。
“得嘞,”徐祯跑了出去后,在门口又站住说:“晚上我来烧阿,等我来啊。”
姜青禾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进屋后一个人才臊得脸红,也只臊了会儿就坦然了。
等徐祯背着蔓蔓回来,她搬了火盆坐在边上拆东西,刚拆出十来卷棕绳。
“还没忘要做张棕绷床阿,”姜青禾握着那一卷又长又宽的棕绳,她早就忘了。
“这不是你说的,”徐祯顾忌着蔓蔓,小声地说,“炕难受死了,我想着棕绷床总要舒服点。”
姜青禾伸腿踢了他一脚,飞了个白眼过去,蔓蔓只顾着边上那一堆东西,她兴奋地说:“爹,给我的呢?”
“诺,拿去吧,你自己拆,”徐祯抱起来一袋东西,里头零零散散好些,他搬了小桌子过来,放在上头,让蔓蔓能够到。
拆礼物这件事,姜青禾是完全不会插手的,蔓蔓能享受到一个人拆礼物的快乐。
“哇,”蔓蔓好惊喜,她拆到了一个小狗的泥塑,全黑的,只有爪子和背毛那一处漂了白,“是黑达!”
趴在角落窝里不肯动弹的黑达,汪呜叫了声,表示回应。
蔓蔓还得拆到了一副牛皮弹弓,她曾经去工房看徐祯的时候说过,她想要更厉害的弹弓,这下她就得到了,喜得她连蹦了好几下。
还有各种头花,一只很漂亮的鸡毛毽子,和一只徐祯自己做的空竹。
“爹,你真好”,蔓蔓真的好高兴,她高兴的方式是,搂着一堆布袋子头也不回跑出去,她要找小伙伴玩去喽。
要试试她的新弹弓厉不厉害,能不能打到树上挂着的铃铛。
“你就惯着她吧,”姜青禾斜眼瞧他,“不会这次兜里又剩几个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