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又吃了豆浆和油条,蔓蔓要将油条掰碎,淹死在甜豆浆里头,再啃一口煎的出油,饼皮起酥透着肉的锅盔。
蔓蔓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天她没有继续留着徐祯跟姜青禾,自己高高兴兴进童学去了。
姜青禾再跟宋大花说话,随意摆了下手。
“你说啥?”姜青禾刚才只顾着跟蔓蔓说话,压根没注意听。
“那卖碗的来俺们湾里了,还不去瞅瞅,”宋大花眉毛高挑,表情又兴奋又着急,忙拉着姜青禾往前头走。
旁边的妇人凑上来,语气满是不可思议,“自打俺嫁进来,在这活了三十来年了,从没碰上过啥卖碗卖啥的,也就是那换粮的来上过几趟。”
“这辈子就没在这见过啥货郎,”有个女人也插嘴进来,跟几人并排走着,啧了声,“俺前头回了趟娘家,俺那嫂子还说,前头又有货郎挑着啥针头线脑的来了,俺还说呢,咋俺赶不上这好事嘞,可巧这不就来了。”
“要是有天能搁家门口这边上,啥玩意都能买得到,不用花那两个钱坐筏子,进镇上折腾番,俺觉得这日子再好没有了,”妇人叹了声。
旁边的女人就伸手戳她,“美死你算了,这都敢想。”
只有姜青禾在沉思,王盛说要开个杂货铺,收了她的针头线脑和红盐,人都不知道跑哪去,见鬼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到了湾里大槐树下,那卖碗来的早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挤都挤不进去,这可难得有人肯跑一趟,跑到这旮旯来卖东西。
小贩递了旁边女人一口陶罐,数好了十五个钱塞到自己的衣兜里,手搭在碗上,侧过头回话,他重复了遍,“为啥来你们这?”
“害,俺这一路上走来,甭说多累人,累得骨头都麻了,这也没几个人买,”小贩又递出去一个碗,说起这个忍不住要叹气。
他接着说,“到了好几个村,都说让俺来你们湾里瞅一眼,说你们这日子过的红火,又是办喜事的,又是进村收粮,俺一听好几个村都这样说,路是不好走些,碗都差点折在路上。”
他咒骂了一路,见还没到春山湾,都想打退堂鼓了,结果这是最出乎他意料的。
出来瞅热闹的一个个穿着花棉袄,脸上一点瘦骨支棱的,饱满有肉,等头一个掏了钱出来,他就晓得没来错地方。
这个地方的人日子过得属实可以。
连那大陶瓮,三十来个钱都有人买。
“日子也就凑活着过呗,”枣花婶要了十来口碗,她家里那些都坏了大半,之前兜里啥也没有,就凑活着用用呗,这回倒是狠了心。
她接过碗又说:“就是养了鸡鸭,有粮食饱肚子,哦,还有今年养了头猪,等再晚些天就宰了做年猪。你要是赶着那天来,来俺家给你吃猪血肠,臊子面。”
小贩听了心里头羡慕的水像夏季涨潮一般,起起落落,娘嘞,这日子过的叫还凑合,那他过的是啥日子呦。
等终于轮到姜青禾了,她看着车上零散的几口碗,和小贩大眼对小眼,小贩说:“拿得少,真没了,谁晓得你们湾里人能买那么老些,你要不凑合下?”
姜青禾摇头,她把这碗留给宋大花,默默看着大伙东一只陶罐,西几口碗,多多少少都买了点,掏钱也爽快。
仿佛以前染线要收一个麻钱,为着一个钱掰扯闹过的事情就跟不存在似的。
这时小贩也嘀咕,望着大清早就卖空的摊车感慨,“早知道多带点了。”
他也问出了跟之前筏客子那样的话,“你们这还能转土地过来不,俺瞧着你们这日子属实过得羡煞人。”
姜青禾笑笑,她猜想等小贩离开,途经几个村或是路上碰见熟悉的人,都得说一嘴。
在他的嘴里,春山湾已经是个顶顶富裕的大村了,而不是之前那个没人愿意来的小山洼。
她知道通往富裕的路不远,但是通往共同富裕的路,还在遥远的未来。
卖碗的进湾里来这事,成为了很多人闲传时的谈资,他们想着以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匠人过来。
而在他们还念叨着卖碗这件事时,姜青禾已经安排好家里牲畜,带着蔓蔓,徐祯驾车往冬窝子去了。
相比起以往他们迁徙就要花费半个月,这会儿驾车过去只需要小半天。
整个冬窝子除了羊的嘶鸣外,还有笑骂声,其中嗓门最高的霍尔查喊,“实在学不会啊,这比放羊数数还要难,简直不能活了。”
姜青禾从车上跳下来,正在纳闷霍尔查说的是啥,只见人高马大的霍尔查捂着耳朵从地窝子跑出来。
都兰气急败坏地跟出来喊,蒙语都忘了说,用方言喊,“你个怂娃子!”
“怂娃子!”一群带着蒙古帽的小孩也钻出来,语调奇怪地重复。
姜青禾知道他们在干啥了,忍不住想扶额,果然学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就是骂人话了。
在地窝子里头,小小的曼得尔娃说:“额学会了一个词”,在姜青禾期待的目光下,她用尽浑身力气地呐喊,小拳头握紧,“中!”
屋里回荡着她有力的声音,而姜青禾沉默,蔓蔓滚在地毯上大笑,徐祯咳了声,他的屁股告诉他,想要离开这里。
门德立马跟上,“额也会”,他酝酿起架势,然后舌头吐出来,伴随着一声“俺呸”,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姜青禾默默地挪了挪位置,她的眼神看向都兰,只想摇着她的肩膀质问她,到底都教了什么。
都兰避开她的视线,摸摸鼻子,谁叫他们好的不爱学,就喜欢学这些嘞。
蔓蔓半坐起来,她伸出小手说:“我来,让我来教,我是上过学的宝宝。”
“你来你来,”都兰很感兴趣,她立马让出了位置。
蔓蔓说:“都兰姐姐,我的蒙语不好,叫那啥葫芦半瓶子”,她不会说半吊子,只能胡乱编个词,“你要跟他们说蒙语的。”
等都兰点头,蔓蔓才指指自己,要这下面的蒙古小娃跟着她一起念,“我、是、人,说、人、话”
她又指着趴在旁边的黑达说:“它、是、狗”
会方言的小梅朵兴奋地接上,“说、狗、话,”
蔓蔓摆摆手,她很认真地表示,“不是的,狗不会说狗话,它只会汪呜叫,汪汪汪…”
姜青禾不愿意再回想,一窝子人学狗叫的场面,她简直两眼一黑,还被牧民阿妈追着问,“这是在做啥?撞邪了吗?哎呀,要不要请萨满来瞧瞧。 ”
这里学说方言的鸡飞狗跳,那边地窝子跟徐祯学木匠活的,倒是鸦雀无声,一个个放羊的好手,拿着刨花时束手无策,无声般的死寂。
两相对比,差点没叫大伙笑趴下。
而这边欢声笑语,大伙在温暖的窝里时,光秃秃的草原上,勒勒车拉着成捆的羊毛和卷起来的皮子,缓缓前行。
另一辆车上,几个瘦弱的藏族牧民缩在一起,他们身上穿着光板皮袄,冻得脸都僵了,嘴巴是紫的。
朵甘思部落的头人宁布坐直身子,他的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又一次寻问前面穿着厚羊皮袄子驾车的齐日嘎,“真能换到粮食?”
“能,”齐日嘎转过头告诉宁布。
他用藏语说了一句,“她会是你们的囊斯乐。”
囊斯乐在藏语是佛灯的意思,而朵甘思部落的牧民很信奉佛。
他们惶惶不安,饥肠辘辘,但齐日嘎却又告诉他们,那个草原上的歇家,她会给部落带来明亮和温饱。
第130章 雪山小报春
朵甘思部落只有十三户人家, 他们养着上百头羊,居无定所。不按春秋转换营场,因为没有车,全靠脚走, 从春牧场走到秋牧场都得走上一个来月。
他们的家当都在两头牦牛和三匹马上驮着, 那些累积的羊毛则分挂在羊背两旁, 夜里就支起黑黝黝的帐篷,到地后挤羊奶,吃皮口袋里的糌粑(zān ba)。
就这样年复一年。
可今年他们仅有的窝点,能在冬天避风的房子也倒塌了,所以他们也错过了今年皮毛的皮毛交易。
屋逢连夜偏漏雨, 黄毛风滚滚而来,将他们并不牢固的帐篷切的四分五裂, 甚至掀飞, 羊群惊散, 人畜两翻。
两天过后, 他们失去了避风的帐篷, 幸好羊毛和皮子留在了蒙古牧民的地窝子里。他们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原上,夜里躲在羊的肚子下, 保留温度, 回到了地窝子, 才暂时有了歇脚的地。
这是宁布坐在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地窝子里, 抵靠着温暖的火炉, 捧着热腾腾的奶茶,痛哭流涕所说的。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嘎尔(帐篷)丢了, 羊病了好几头,人也病,没吃的,”宁布用他破旧的羊皮袄抹泪,“连羊草都要吃没了,这个冬天太长太久了。”
长老默默听着,给他拿来了蒙古馃子,宁布谢过后抓起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大口嚼了起来,噎得他翻了个白眼,猛灌奶茶。
“额已经”宁布捶捶自己的胸口,他打了个嗝说,“三天没吃饱饭了,饿了就喝羊奶。”
说话的时候,地窝子的门被推开,宁布嘴里还塞着吃的,他忙转过头看去,是个带着圆顶的羊皮帽,穿着蓝色厚袄子的女人,身量高挑,宁布觉得她有骨头有肉,脸上有血色,肯定活得很好。
他已经不太记得清,上年在皮货集跟姜青禾碰面的样子了,只记得人高很瘦。
但他知道,这个肯定就是歇家。
宁布有点着急,他使劲嚼着,生生吞下口里的东西,按他们藏族的礼仪来,贵客上门是得献哈达的,他当然没有,还得献上酥油茶,他也没有。
只能急急忙忙站起身,弯腰吐出他的舌头。
进来的姜青禾一愣,并不是觉得这人有毛病,她知道藏族有些群落的伸舌礼,吐出舌头来表示友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吐。
索性宁布并没有强求她,反而是低头跟长老询问,然后热情地用蒙语喊:“图雅啦!”
啦在名字后,是藏族表示尊敬和友好的方式,避免称呼其大名。
“宁布叔,坐吧,好久没见过了,上一次还是上年冬天吧,”姜青禾解下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在圆木墩上,笑着寒暄。
她的记性还成,没忘记宁布这张脸,毕竟他的右半边脸有一块黑色的斑。
宁布将自己破旧到开裂的靴子往里收,盘腿而坐,他抠着自己的袄子,有点羞愧,“上一年,上一年,”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上一年的事情,赚取皮子后,过了相当富足的一个冬天。新置换了几顶帐篷,那时他们到处迁移,在日夜星辰轮换中,早就忘记了要请她当歇家了。
而他现在看着土默特部落的日子,他承认自己当时走岔了路。
尤其当他来到冬窝子时,看见炊烟腾腾,屋外的架子上晒着厚的皮袄,一双双没有裂痕的皮靴,挂在日头下大块的风干羊肉,拴在外头的马膘肥体壮,嘶鸣有力。
他看过他们羊圈里的羊,四肢并不瘦弱,羊吃得好,长得健硕,而他部落的羊,小羊蹄撑着瘦到凹进去的身子。
而明明在此之前,其实两个部落是相差不多的。
宁布深深地后悔了。
他面露希冀地问,“真的不能也当额们部落的歇家吗?”
姜青禾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道:“我这不是正在成为你们歇家,你们把东西交托给我卖,那我就是你们部落的歇家啊。”
“宁布叔你放心,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姜青禾顿了顿,“今年冬天羊毛和皮子都没有卖出去是吗?”
“想放着一起卖,啥都赶上了,就没赶上卖皮子,”宁布说完后,盯着姜青禾,想从她的嘴里听到句实话,比如能将羊毛和皮子包圆。
但姜青禾没说,她只说:“能帮的我肯定帮,要先看看羊毛和皮子。”
宁布赶紧跳起来,他跑出去拿皮子和羊毛进来,这时长老才开口,“有打算了?”
“得看看东西才成,要是不好,”姜青禾没再继续说,其实她还想了其他的法子。
很快宁布腋下卷着羊皮,手里拿着两大袋的羊毛进来,羊皮放在桌子上,羊毛则推到姜青禾腿边,又急冲冲跑外头去了。
姜青禾抖了抖羊皮,她闭了闭眼,那上头的粉末荡出,漂浮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