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禾等她们说完了,才重新接过话头,“昨儿个土长的意思,我想婆姨你们都晓得是啥个意思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有些家里真的是娃大的能帮衬了,小的又刚会走,只想大娃帮忙带下小娃。”
“童学又比较特殊,只收三岁及以上的娃,太小的娃你让大娃带着,她自己都是孩子,能带出啥名堂来,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还不如让娃来上童学。”
姜青禾知道这个问题是块难啃的骨头,如果不说好,估摸着还是有很多娃得被拘着留在家里。
她宁愿自己唠叨点,她掰开了跟底下的妇人说:“叫他们来上童学有啥好,等明年来的时候,粮食和银钱都省了,就是让小娃不要钱地在童学里吃上一顿饭。”
“都说半壮子,饭仓子,他们要是在童学吃,那粮食不又省下大把,哪里会亏了呢。”
姜青禾喝了口热水,等大伙把这个点嘀咕明白,才接着说:“还有一点也不用怕,春耕农忙的时候,俺们会叫八岁以上的娃回家帮忙,至于八岁下的,他们自己也管不好,就别去添乱了。”
这个话一出,又叫妇人们想把娃送到童学的念头更盛了一点。
姜青禾继续抛出诱饵,“至于在童学里学啥,难不成光顾着咋玩吗?”
“不是的。”
“等下一年的时候,会再招人,大娃和小娃彻底分开。十岁及以上的大娃学识字、写字外,还会学编织、染色、手工纺线、剪纸、刺绣、木匠活、骑马、算账等这些。”
“其他小娃先从学会自己穿衣裳、叠衣裳,夜里不哭闹,识礼数开始,当然肯定也会识字念书,但最要紧是把自己给顾好。”
有妇人听完站起来,问了一个大伙都很迷惑的问题,“这么费心劳力的,你们图啥?你说图钱俺们认,可这也不收钱啊,总得图点啥吧。”
因为她们很清楚,就算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也没有此时的土长跟姜青禾两人尽心,她们完全不知道,为别人的孩子这么打算,到底是为啥,又不是观世人(观音)。
“图啥,当然图这些孩子成为条梢子,图他们以后有门手艺,图他们以后都走出春山湾,去外头见见世面,”土长从后面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告诉大家。
“说的再真一点,图他们以后有出息了,能够帮衬湾里一把。”
土长说完后,大伙陷入了沉思,而如果要姜青禾说的话,她图的就是人才啊。
春山湾缺人吗?一点不缺,但是有人才吗?有的,不过太少了。
尤其要用人的时候,姜青禾甚至找不出一个能给她看铺子,口齿伶俐,见人不畏缩,可以认得几个字,能够记账的。
而人才不是凭空出现的,得从娃娃抓起啊。
当然她是想培养人才,土长是真的想让这群孩子走出去,走出春山湾,见一见外面的天地,不要被困在这个山洼子里。
所以她想让娃多学一点,什么都学一点。
最真切的话总最打动人,那些犹疑的妇人,那些不愿放手的,最终也决定自家苦一点,让娃去上学。
当然也有那么少部分人不愿意,原因复杂,比如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或者是有瘫痪在床的娘,家中只有一个孩子,这就需要土长自己去解决了,至少要一个个说服,有的则要想个折中的法子。
这天女人们回到家,跟自家孩子说:“这个冬学着听话点,等明年开了春就送你去上童学。”
“多吃点,多学点,回了家来也教你爹娘两三个字。”
那些在童学门外徘徊了好几个月,只能在童学下学后才能进去的孩子,终于能够在白天光明正大踏入童学了。
他们不懂为什么突然可以去上学了,但是他们知道真的能上学了,能背着小包,出入无数次渴望的地方。
这天夜里,很多孩子反反复复问自己爹娘,是不是真的?绝对不反悔?
“真的,你要是在里头不学好,到时候给你赶回来,你可别哭。”
娃连忙说:“俺肯定会好好学的,肯定会的。”
他们这时又想,冬天咋这么长,怎么还没有开春呢。
这个冬天才刚刚到来,而今年的童学生活就要结束。
姜青禾在结束的这一天里,请了其他十四位娃的爹娘,来到童学里,给孩子准备一道菜。
不要求准备啥礼物,就烧道菜,大家坐下来吃一顿,热闹一下。
所以这一天里就只顾着准备吃了,小娃兴高采烈帮着爹娘择菜,大伙聚在屋檐底下,手上动作不停,说说笑笑。
毕竟几个月来送娃的时候早晚能见面,哪有不熟的。
“俺这手艺,你们要是想叫俺整顿旁的是甭想了,”虎子娘手下使力气揉面,偏过头笑说,“俺家里吃的是羊油,盐是苦咸的,整个旁的都不咋样,只有这罐罐蒸馍俺最拿手。”
“俺们今儿个是有福了,还能吃上罐罐蒸馍嘞,”李婶子夸奖道,“这得下苦工的,没人肯做,得要白面用马尾编起来的箩一点点筛,又揉又发面的,肯定昨个夜里就开始忙活。”
“还要把它旋起来,跟个罐罐那样,上头圆下头小,麻烦得很,俺是过年也不愿做它的。”
虎子娘补充,“这要硬柴烧嘞,火气足蒸出来才好吃,那馍里一层层的,跟眼下吃的馍一点都不同,软得很,半点不憨实。”
“那只等着吃你的馍了,俺做馍不是好手,腌菜做得好,今儿个也拿了一罐子,再做个荞面油圈圈吧,”宋大花把自己腌的酸菜搁到桌子上,用脚踢踢王贵叫他把荞面拿过来。
自己舀勺面倒进盆里,加点水和碱搅成糊状,等着晚点舀进勺子里,放入油锅炸成棕红色。
宋大花糊面时,她一手搅拌着盆里的面,还要打趣姜青禾,“咋的,你今儿个当起甩手掌柜了?”
“当然,”姜青禾双手摊平,指向在一旁忙碌的徐祯,“我家大厨在这里,等着他给你们露一手,先来个羊肚包肉,再来个胡羊焖饼,这两道菜够硬吧,反正我不会做。”
“徐祯你可以啊,这啥菜俺听也没听过,你都会做,”小芽爹手上沾着面粉,在旁边用手肘撞撞徐祯。
徐祯有点不好意思,蔓蔓就翘着头替他应答,“我爹当然厉害了!”
“蔓蔓你吃过了?好吃吗?”小芽眼神亮晶晶的,拉着她的衣角问。
蔓蔓理直气壮地摇头,“没吃过,等会儿烧好了再吃,就算我吃过了,小芽你到时候再问我好不好吃。”
她的话可把在灶房里忙活的大家笑的够呛,哪有这样做的。
土长来得晚,她来的时候大伙东西还没上锅,“这会儿倒是赶巧了。”
“叫俺烧,俺吃的那些都是胡乱凑合,就托人到镇上买了只烧鸡,还有半拉酱肉,来来给蒸上暖和会儿,大伙吃好喝好啊。”
她把东西交给毛杏,爽朗地笑说着,“有啥要忙的只管叫俺,不能烧打下手还是成的。”
“来嘛,”姜青禾喊她,“洗了手来揉面啊。”
“来呗,”土长撸起厚袄子的袖子,洗了手过去和面。
大伙又是一阵笑,你说一嘴我一嘴,话就没有掉地上的时候,笑够了又开始继续烧。
这里闹腾着,就属小娃最高兴,他们说是来帮忙的,其实啥也没干多少,摘菜一根长一根短的,洗菜水太冰了,刨土豆也刨不成。反倒手里拿着吃的,嘴巴里塞着,一点没停过,吃完了立马有东西能续上。
像是四婆煎好了油汪汪的猪油盒,她都得拿一个来一点点掰开,挨个分一点,不够分就再掰一个。
小娃们跟蔓蔓学的,双手接吃的时,表情都很虔诚,还要喊着谢谢婆婆,再开始吃。
猪油盒吃完了,那边炸的肉丸子又好了,李婶子就喊:“来,刚好的丸子,你们尕娃来领一个先吃喽。”
另一头的婆婆又拿着糖糕角过来,让娃先过来领一点垫垫肚子。
等菜全上桌后,一个个早就吃的肚子圆滚滚,压根吃不了了,只能坐在凳子上,翘着小脚,看大人寒暄。
最后倒是大人们吃的浑身大汗淋漓,啃着罐罐蒸馍,夹一个肚包肉,一咬满满的汁水,再来点胡羊焖饼,里头的羊肉是一块块红烧的羊排,浓油酱赤的。
焖的饼是扯的很薄的饼皮,不是那种厚饼子,贴在羊肉上,蒸熟的时候都染上了酱汁,特别好吃。
大家对徐祯的手艺表示了一致的认可。
要是吃的腻了,来点宋大花腌的酸菜,爽脆又解腻。
等大伙吃得过瘾,十来个菜全都吃完了,才倒了点酒,一起敬了杯。
“等明年,明年的时候再来这啊。”
喝的时候大伙齐声说,然后大人小娃一起帮着封了门窗,外头的东西缠上草帘子,盖好木板。
童学才关上门,等待来年开春的时候再开启,到时候里面又全然不同了。
小娃们站在童学前告别,一个个喊着大家去自家玩,半点没有悲伤的念头。
不能在童学玩,那就上湾里去呗,还能搁一块玩。
蔓蔓不知应了多少个邀约,到最后她说:“哎呀,那我好忙哟,农忙都没我这么忙。”
更是弄的大家什么伤感也没有了,哈哈大笑着离开童学。
这时,今年的第一场雪才落了下来,大伙驻足,停下来看。
有句俗语叫腊雪是宝,春雪是草。
这场落在了腊月头天的雪,预示着来年又是一场大丰收。
第134章 过个好年
腊雪不烊, 穷人饭粮;春雪不烊,饿断狗肠。
雪落下的时候,春山湾里老一辈都这样说,腊月间多下几场雪, 等到开春融化, 麦子的收成又保住了。
不过这一场雪只落了一天, 地面刚覆盖薄薄的一层白,便没继续下了。
往年这会儿大伙早就开始猫冬,屋里头烧着热炕,外头管它刮冷风下大雪,只管到炕头盘腿坐着, 简直舒坦死个人哩。
可今年还不成,趁着腊雪没下厚, 汉子们都出去运砖瓦、运炕坯, 帮着那些还没盖好的屋子盖顶。
三德叔叼着旱烟, 叫徒弟将门板搬过来, 他看着那曾经是一间间破旧板屋的地方, 现在却被推平,盖起了土砖房, 建的又阔又高。屋内明亮, 再也不是黑达麻糊的, 屋里特别矮小, 人都得弯腰进去, 让人住在里面没半点盼头。
“早知道有今天,俺就去学泥水匠的活了, ”三德叔安门的时候,随口跟旁边的汉子叨唠。
“眼下去学也不晚呐, 俺是叫自家小子去给西村那泥水匠打下手去了,没工钱给人白做就白做呗,”铺瓦的汉子在屋顶上搭腔,顺着梯子爬下来。
他拿了新的一叠瓦放在筐子里时又说:“俺反正觉着,俺们湾今年土长都能买土烧砖,给他们这些破屋铲了盖房,明年指定更要大搞一番了。”
“三德你明年也甭出去了,趁着这时松快松快,俺听说那油坊,就李老头几个去学的榨油,明年开春后得盖了,可少不得你个老把式。”
三德叔往外吐出口烟,他热的解开点羊皮袄子,娘嘞,这日子从哪天开始,咋就活得这么有劲哩。
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觉着,还有那日盼夜盼住新屋的人。
如果没有土长给他们盖,那这辈子靠他们自己残缺的身体,啥也赶不上趟的,估计大伙全都住上了砖瓦房,他们还是那破屋。
尤其在黄毛风来的那两天里,他们躲在砖瓦砌的屋子里安稳入日的时候,等风停歇发现自己之前的破屋连顶都被掀走,木板摇摇欲坠时。
本来应该痛哭,可只要想起那新盖的屋子,还哭啥,这老屋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新屋再也不怕雪把屋顶压塌了。
比他们的房子先完工的是宋大花家的。
她那时刚来到春山湾不久,就说自己以后要盖个青砖大瓦房,一晃一年过去了,还真被她给盖成了。
“俺那时就想,这破草屋,俺最多住个两三年,俺吃再多的苦,一点点垒土,盖个土房都不要住这了,”宋大花站在那青砖瓦房前,心里烫着,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她本来话就多,啥也能唠几句,一天不说话能把她给憋死,可眼下她哽咽着,啥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