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部落的人开始把东西收拾好,迁到藏族那冬窝子旁边搭起帐篷, 然后边赶牛羊吃草, 边捡拾牛羊粪, 将它们晒干后码成墙子, 等着霍尔查来收。
他们有的部落只有一匹好马, 不舍得折腾它。
霍尔查他们是六天后来的,在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听见牛的哞哞声, 直起身子眺望远方。
他们看见勒勒车上载着一袋袋的东西过来, 相互间议论纷纷。
有人指着那几辆勒勒车上的东西, 好奇又有点兴奋地问, “那是什么?”
宁布手里拿着捡牛羊粪的棍子, 他眼睛睁的很大,喃喃地说:“那袋子额见过, 是装粮食的。”
“有个不一样的人,”部落小孩指着最后那辆过来的勒勒车说。
大家的视线又从布袋上移到后面, 看见了坐在最前面的那张面孔,是个长相秀气的女人。
“那是谁?是霍尔查带来的帮手?”有人发问。
宁布赶紧扔掉棍子,他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往前大跑了几步,又转回来说:“什么帮手,那就是歇家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有的挠挠后脑勺,有点茫然,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个未曾谋面的歇家应该有着黝黑的脸庞,脸颊两团红,带着头巾,身材宽阔能轻松骑大马驰骋草原,一拳能抡飞好几个人的那种。
但是他们也很容易就接受了眼前这个歇家,虽然她瘦弱,面庞没有那么黑,长相也很清秀,可一说话就让人觉得她很温和,很容易亲近。
“那是你们捡的牛羊粪?”姜青禾下了马车走过来,她现在藏语已经说的挺流利了,“我知道,你们喜欢把它码成墙子再来烧对吧?”
宁布在远处帮忙卸粮食,扭过头大声说:“对!”
本来还站在帐篷边不敢过来的牧民,见她说话时像草原上的毛毛风,也有人大着胆子问,“额们拿来烧的,你呢?”
姜青禾琢磨了下他那句话的意思,笑了笑,“我们不拿来烧,拿来撒田里,让地里长出跟草原一样多的草啊。”
她已经习惯了跟牧民讲话用更直白的话语,而不是肥田两个字,因为他们听不懂。
在来之前她已经知道了,除了藏族以外,这里还有几个小聚居的部落,是哈萨克族以及土族,只是他们更喜欢称自己为土民或土家户。
她提前学了几句这两个部落的话,力求拉进关系,“听说除了藏族以外,还有几个群落,谁是瓦克部落的?”
姜青禾实在有点分不清,因为选择游牧的牧民穿着很简单,灰扑扑看不出颜色来。没有华丽的服饰,最多是女人会戴上一条头巾,而且脸庞并没有那么容易区分。
来自瓦克部落这一群哈萨克族人悄悄站在一起,他们面对外来做买卖的人都有种天然的畏惧心理。
“听霍尔查说,你们并不那么爱吃青稞,喜欢塔尔米是吗?”姜青禾迈过几株牧草,表情和煦走过来站在他们中间闲聊。
哈萨克族人一听这句藏语中间夹杂他们的语言,神情缓和了很多,尤其听到塔尔米,有人咽了咽口水。
他们并不像藏族和蒙族那样爱吃青稞,他们部落的人更喜欢塔尔米,有时候背了羊毛和皮子去蒙藏边集换,只换这种米。
而塔尔米其实就是糜子,也是黄米,最不挑地,漫山遍野能长的作物之一。
所以在姜青禾知道后,她包圆了湾里大部分人家还没吃完的黄米,去年粮食丰收,有些人家甚至吃上了白米。这种适口性不算好的糜子和青稞都被剩了下来,装进麻袋里刚好能运给喜欢吃的人。
“你们给我牛羊粪,那我肯定要给你们需要的东西嘛,”姜青禾说话时,很自然地伸手将旁边小孩头上的羊毛摘下来。
然后转过头问另一边的牧民:“你们是土昆(土人)吧,刚好你们也吃固日勒伊德希(面食),我带了点,还有希格(蒸熟的青稞穗),大家一起尝尝吧。”
至于藏族她不用了,糌粑她压根不会做。
土族的牧民被她这一整句很流畅的土语给惊住了,他们以为这个歇家不会说土语的。但对于姜青禾而言,土语真的很容易上口,毕竟就是在蒙语上变下发音,有些几乎是同音。
姜青禾朝后头喊:“徐祯,你把那几个蒸笼拿过来。”
她不知道第一次见面要带给大家带点什么,干脆请虎妮也来帮忙,昨天晚上做了百来个馒头,半夜鸡鸣第一声起来蒸好。
赶到这花了三四个时辰,自然冷了,但是这种馒头做的软乎,冷掉后除了口感差一些外,其他没有影响。
在场的牧民头一次见到比拳头还大,又白生生的馒头,他们忙跑去不远处的沟渠里洗了手,才回来接过,没有人会拒绝粮食,尤其在肚子里还咕咕直叫的情况下。
也有不好意思的,因为好客的牧民应该煮他们本部落的食物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姜青禾却说:“我也在招待你们啊,等你们有了粮食后再请我们吃一顿吧。”
他们这才红着脸接过馒头,用自己的语言道谢,那些娃啃着快比自己脸大的馒头,咬下一口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满足声,很像小兽。
这些游牧民族虽然禁忌很多,除了肉以外,很多面食他们都能接受,尤其在饿肚子的情况下。
本来他们对歇家的距离感,在这一口一口咽下肚的白馒头里消失了,他们也像宁布那样发自内心地觉得,歇家真的是个好人呐。
在大伙吃着馒头,还有蒸熟的青稞时,海桑从地窝子里走出来,她略带羞涩过来喊姜青禾,“图雅啦,阿拉玛做了酥油茶,请你们去喝。”
要知道这一碗没在上个冬天让姜青禾喝上的酥油茶,被朵甘思部落里的人念叨了好久,他们如此感谢带来粮食的歇家,却贫穷的压根没有办法献上一碗酥油茶。
不过姜青禾来的时候刚好,她们昨天刚挤了羊奶,在藏族特有的木质酥油桶里经过几百上千次后,才打出了酥油。
本来想着做点糌粑吃的,刚好赶上姜青禾来,她们忙进了地窝子,把包在羊肚里的那一小块酥油全都倒出来。
倒进酥油桶里,加上熬好的茶水和一小撮盐,用带底托的木棍上下冲打,打出细密的泡沫,最后倒进壶里让它沸腾。
海桑拉着姜青禾进地窝子说:“这碗茶等你等了一冬啦。”
“那我要好好尝尝,”姜青禾进了屋子,面对一众的扎西德勒声,她回大家,“扎西德勒,su。”
她接过端来的酥油茶,颜色类似于奶茶棕,闻着有股很浓的奶味,上面漂浮着些许油花,有些微膻气。
姜青禾看着海桑示范,她也学着轻轻吹开边上的油花,喝了一口,她连咸奶茶都接受良好,酥油茶自然也不例外,这点油花并不让人会觉得腻,淡淡的苦咸味,打过的羊奶很丝滑。
不过她几乎喝上一口,旁边拎着茶桶的藏族阿妈就要来给她倒茶,吓得姜青禾连忙一饮而尽,将碗放回到桌子上。
可藏族阿妈还是往里头倒茶,海桑笑着说:“你是贵客,额们不会让茶碗空着的,你不喝就不要端了,等要走时再喝点。”
姜青禾恍然,她笑着不再管那杯酥油茶,在屋里闲聊了会儿大家冬天过得怎么样,等外头粮食全部卸完,大家都进来喝过酥油茶后。
她才走出去,跟外面一众牧民说:“这次来除了见见大家以及收牛羊粪以外,还是想问一问,今年的春毛卖吗?”
“如果要卖的话,可以用粮食换,”她拍了拍那一堆叠起的粮食。
“不只是春毛,如果有上年攒下来的皮子或者是羊毛都可以。”
其实现在压根不是剪春毛的时候,还太早了些,天气不够热,失去羊毛庇护的羊也会生病。
所以姜青禾只是想趁着这个难得能过来的机会,跟他们打好交道,好换羊毛和皮子。毕竟别看这些部落人少,但是他们的羊并不少,一年年的配种早就壮大了羊群。
而且他们不像蒙族土默特小部落那样,因为头人阿拉格巴日长老有平西草原的地契,而要被迫交牛羊毛的税。
这群部落的人居无定所,他们很少出现在市集和大众的眼里,衙门管不着他们,所以他们部落的羊毛从羊身上剪下来后就全归自己。
“去年的也收吗?”哈萨克族人期期艾艾地问,上年碰上了黄毛风,蒙藏边集都没来得去。
“换啊,要青稞、塔尔米还是麦面都可以,”姜青禾的粮食储备量很足,甚至她还早早承包了今年春山湾所有的青稞和一半以上的黄米,甚至请了二牛早早帮她去收粮,在五月青稞收获期买下,为换秋毛和皮子做准备。
牧民们欢天喜地地去拿自己剩下的羊毛和些许皮子,宁布在一旁面向姜青禾说:“琶杰。”
姜青禾接受了他这句福寿增生的祝福,然后拉过徐祯,她说:“你能把这句话跟他也说一遍吗?”
宁布愣了会儿照做,姜青禾说:“我还有个孩子,希望下次你见到她也说一句。”
这下宁布真的笑了,他吐出舌头,然后表示,“下次我会祝她扎西德勒,再祝她齐木德(永生)。”
姜青禾摇头,她面向这茫茫的草原,她迎着风说:“把齐木德献给草原,和草原上的草吧。”
这样在草原上到处游走的人们,才能赖以生存。
换了粮食的这天晚上,姜青禾留在了冬窝子里,路途遥远,她没办法一天内来回。
她吃到了哈萨克族的酸奶,很浓郁的奶香味,因为奶是哈萨克的粮食,所以她们的奶制品都有股醇厚的奶味,而且味道上,藏族、蒙族和哈萨克都有差异,各有各的好吃。
还有土民的伊日哈,麦子做的茶,有股淡淡的麦子香。
由于姜青禾说过这是买卖,各换各需要的,压根谈不上啥感谢,大伙便不再说,而是邀请她下次再来。
等到秋季羊奶量最多的时候,请她来吃牦牛奶做的酥油茶、奶皮子和酸奶,以及土民说的热天来,请她吃萱麻口袋,她一一应下。
后面姜青禾起身跟徐祯出去,两人手牵手一起走在初春的草原上,月光朦朦胧胧,偶尔有虫鸣,更多的是清脆的鸟叫声。
这是难得惬意的时候,抛去了种种要做的事情。
她甩着徐祯的手,前后摇晃,望着天上的湾月,有点后悔,“应该把蔓蔓带过来的。”
“这路走得太累了,她现在应该很高兴,”徐祯跟她十指相扣,走在被羊啃秃的草地上。
姜青禾笑了声,已经能想象到,蔓蔓邀请她的几个好朋友过来,夜里在她的房间里睡觉,几个小丫头趴在一条被子里,头凑头想,嘀嘀咕咕说话,然后说到兴奋的地方还要嘻嘻哈哈大笑。
虎妮肯定会走过来喊,“老猫獾最喜欢敲不睡觉小娃的门了。”
然后惧怕一个不存在生物的孩子们,就会老实闭嘴,渐渐睡着,乱七八糟地躺着睡觉。
姜青禾这样一想,便觉得没带上蔓蔓也挺好的啊,她和徐祯也很少有二人独处的时间。
这回倒是在草原上好好走了圈,最后姜青禾走累了,徐祯背着她走,她把脑袋搁他的肩膀上。
两人随意地聊,连能看见的小草也值得说几句,最后徐祯问她,“苗苗,做歇家开心吗?”
他很少会问这种话,因为他有时觉得做歇家对于苗苗来说,那很难用简单的快乐去定义,更是一种背负在身上的责任。
毕竟之前在祭敖包时,长老递给她的那两条哈达,被她好好挂在他们房间的墙上,只要窗户一亮,光打在上面,最先看见的就是蓝白两色的哈达。
他知道,这对于苗苗而言意义重大。
可是今天看她轻松打入其他族群里时,当他们得到粮食后的欢呼雀跃,他分明看见了苗苗的脸上也有最真切的笑意。
所以他想,当歇家应该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吧。
“最开始不觉得,”姜青禾回忆起那时,怎么描述那时的累呢,每一天就连睡着时脑子里都在想事情,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驴,被绳子拴在磨上带着前行。
那个时候的疲累,除了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的累,有段时间老是会觉得想哭,尤其是自己能力有限时。
她慢慢将身子低伏,趴在徐祯的背上,侧目是远方无边黑暗的草原,她的声音渐渐低了点,她尝试用很久没说的普通话来表达,“可现在你问我啊,我觉得很快乐。”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你懂那种曾经是为着钱,为着羊毛、皮子和羊去做一件事的吗?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我觉得我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歇家。”
“姚叔说没有女歇家,就是因为女人心太软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可在做买卖交易的时候,感情就变成了束缚在脚上的绳索,拉着人不能走。”
姜青禾笑了声,“可我就是剥离不掉情感,大家对我太好了。
当我为着很多身外之物去奋斗的时候,到了一定程度,我会再难拥有满足感。”
“但是当它转化为另一种感情之后,就是我希望土默特部落能够欣欣向荣后,我觉得每一天看着它变好,大家有更好的生活时,那种快乐是多少的羊毛、皮子和羊群都没有办法换来的。”
“虽然直到今年,我依旧会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心软了。要是像其他歇家那样,该收的收,该克扣的克扣,不要谈感情。”
“这样的话我应该早就成羊大户了,坐拥上百头羊,有数不清的皮子,羊毛一堆又一堆,用都用不完。”
“可是现在,”姜青禾她望着照着两人前行的明月,“我终于明白了,我想做个草原歇家,做个好歇家,让来跟我交易的牧民,能得到最基本的尊重,能给他们带去温饱。”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最好还有一点点富足。”
“这样不管过了多少年,我能够坦荡的站在这片草原,站在曾经立过誓的长生天底下,告诉他,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