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你就得往外掏钱,地也不是啥人都有,一亩山地都得二三两,你没地种,只能掏钱买。”
她把仅有的那点知识都拿出来添油加醋一遍,吧啦吧啦说个不停,可把大伙都给听楞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不是说南边遍地金银,全是稻谷,不愁吃穿,穿的叫啥绸,最差也是粗布,用棉织的,比他们这地用山羊毛纺出来的不知道好多少。
姜青禾生怕他们不信,又加了句,“要是南边那么好,我们咋会拖家带口往这里赶,可不就是盼着有块地阿。”
枣花婶扑哧笑了出来,揭她短,“你有地了,也还是个生瓜蛋子嘞。”
被旁边的人怒视,“她能记账,你会不?”
她不会,枣花婶老老实实闭嘴。
宋大花则帮腔,“别说南边了,就说俺们从关中来的,那房子起的,灰砖大瓦,地上都铺砖,阔气吧。”
“人人穿着时兴,头巾都不带的,带帽子,绸帽小花帽,大红粉的都不少哩。可咋呢,一场水不就浇完了,啥也没剩,羡慕别人日子做啥,俺现在就想守着田,有朝能种出一亩三四石的稻子,顿顿吃面,肉奶不缺。”
“你尽扯吧,”有人笑着打断她。
“咋还不叫人想想嘞,你瞅瞅你,连想都不敢想,俺就敢想,俺到时候放一百只羊馋死你嘞,”宋大花这嘴不是盖的。
说的一群人哈哈直笑,刚起头的那个被笑回去了,还有人说他怂得哩。
搓麻籽搓的手都发绿,一股味,天上的晚霞这时候才露面,大伙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起说笑。
有个大伯唱,“一年四季苦太大,吃的是杂面的疙瘩。”
“俺要做苞谷面的疙瘩呢,你吃下呢么吃不下,”立马有人笑嘻嘻地接上。
“吃下,吃下,”一群小娃跳起来喊,蔓蔓也跟着喊,喊完才说,“吃下啥?”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又蹲在一旁看二妞子和其他女娃玩踢脚游戏,别人喊,“金子脚,银子脚,点喽,点喽,点到一个二半脚。”
她也跟着乱七八糟地念,“金脚,银脚,点点点,点到一个脚。”
到后面她不会念了,一个劲,“脚,脚,点脚,我点点点。”
有个小女娃还带她一起玩,叫她妹妹,发现蔓蔓不会玩,就牵着她在旁边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夜渐渐深了,线麻也还有老些没取完籽,姜青禾彻底干不动了,她把手凑到徐祯面前,“瞧,绿手。”
徐祯也默默伸出自己的手,更深更绿,两人握了个手。
第二天还得来搓麻籽,这次徐祯没来,她搁那听各个姨婆开始真正谝闲传的功力,唾沫横飞,表情生动,手不停摆,有时还搔一把腋窝,从春山湾能扯到贺旗镇某个不知名的街道。
说里面有个缠头回回,老有麻钱了,一顿吃三四碗白米饭,两天吃一头羊,够扯的。
可那些婆姨阿伯都信阿,一个个说这败家玩意,又说谁嫁过去,可不就跌到福窝了。
太过一本正经地回答,让姜青禾差点笑出声,低头紧紧咬着唇。
最后麻籽取完了,手也不能看了,她用土肥皂也搓不掉,索性不管了。跟在众人身后去看沤麻,七拐八拐才到了一个兜着水的涝池,水颜色青黑,一股刺鼻的味道。
一群壮小伙挨个下到池边,把捆好的线横着放进池里,用棒子捣下线麻浮在水面的头,沤麻要完全把麻给浸进去,怕浮起来,还得在上面搁石头压着。
最少也得沤七八天才能好,而且沤好还得捞上来晒四五天,才能剥麻线。
剥麻线湾里会给钱,十盘麻线两个钱,这些麻都得由湾里卖给收麻人。
临回去了土长喊住她,“到时候收麻你也来记账,以后你帮湾里记一次账,五个钱行不,当天给,不赊不欠。
姜青禾当然同意了,她现在都不嫌钱少了,积少成多嘛。
“还有搓麻线这活吧,俺们这地,男的干的多,你把你男人叫来搓,领回去也成。”
姜青禾阿了声,又直愣愣点头,她还真不知道,湾里男人还有这一手嘞。
土长跟她并排走着,“倒是你也可以去学学咋织毛口袋和褡裢,这个活也有钱,一个袋八个钱。”
“其他的活等秋闲俺再给你张罗几个,想起房子也起个好点的,三德叔的手艺不错,到时候你可以叫他过来给你们长长眼。”
之前姜青禾说的话,土长也给记着了,其实她心还挺细,当时宋大花说要弄个土炕,当天下午就让人来弄土炕和锅灶了。
姜青禾想说声啥的,土长立马背着手走了,她都四十来岁了,最不耐烦听那些外道的话。
等她目送土长的背影离开,转身慢慢走回家,感觉有东西落在自己脸上,抬头一瞧。
下雨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三天,刚做好的水窖里灌满了水,还在地里的白菜都吸饱了水,待要秋播的地旱情缓解。
而除了地里的活之外,山里的野菌子在第一场雨后,会齐齐冒出头来。
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
第30章 酸汤面
菌子最多的地方, 在春山靠北的云杉林里。
进山的路湿滑,姜青禾手里拿根棍子,背着篓子,还要分心看管蔓蔓。
蔓蔓带了她喜欢的小水壶, 自从姜青禾告诉她, 这个水壶叫水鳖子后, 她每次喝水前总会喊,“鳖子,俺要喝水了哟。”
那腔调,就跟拐了七八个山头,又蹭蹭蹭滑下来似的。
把同走在一边的大爷大娘手扶在树上, 笑得够呛。
姜青禾后悔地捂住脸,今天徐祯留着看家, 丢脸全丢她一个人身上了。
蔓蔓头次进山特兴奋, 走路也扭着屁股, 一下拐到草堆子里, 一会儿又趴在树上四处张望。
“你给我好好走路, ”姜青禾终于忍不住了,几步上前将她一把提溜回来。
“噢, ”蔓蔓夹着屁股, 老老实实做娃, 但她很不服气呀, 嘴巴撅得老高。瞅见路边有只麻雀, 飞上飞下走走跳跳。
她停下脚步,双手叉着腰, 指着那只麻雀嚷道:“好好走路,当只好鸟。”
说完还呲牙冲姜青禾笑, “坏鸟,不好好走,蔓蔓好,走路老实。”
还学会自卖自夸了,姜青禾哭笑不得。
等娘俩赶到云杉林时,蔓蔓彻底蔫巴了,她找了个石头坐下,抱着脚喊,“娘,我的腿好辣。”
姜青禾正用棍子翻开沾水的叶子,看看有没有菌子,全神贯注的时候嘴巴也开始胡说八道,“那你喝点水。”
“给腿喝点水?”蔓蔓犹豫着,但还是准备照做,娘说的肯定是对的。
“不是,”姜青禾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才明白她说的腿好辣,是腿麻了。
姜青禾蹲下来给她揉腿,一边揉一边说:“让你跟你爹待家里,非得闹着跟我进山,你诚心的是不?”
“我真心的啊,”蔓蔓摇头,她抱住姜青禾的脑袋说:“我要陪你呀。”
“少来,”姜青禾不吃糖衣炮弹。
“好吧,”蔓蔓摊手,然后说得很大声,“我也要来撅蘑菇老家。”
那是宋大花昨天雨停的时候嚎的,她说自个儿要把山里菌子老家都给撅了,跟虎妮一道,黑灯瞎火就上山去了。
“你撅吧,”姜青禾把小棍子递给她。
蔓蔓站起来,给她娘撅了个屁股。
被姜青禾用棍子打了下,她立马老实拿过木棍去刨土,她娘不让她用手去碰菌子,也不能沾树,万一有毒呢。
虎妮说云杉林里的蘑菇有三种,最多的是紫蘑菇,其实它还生长在地里的时候,颜色是褐红的,晒干后颜色才会变紫。
也有白蘑菇,菌盖泛着点黄,出现在任何出其不意的地方,而松乳菇会生长在云杉树下,更多的是依附于松树,在树根探出橙红或杏黄的脑袋。
紫蘑菇挺值钱的,一斤晒干能有二十个钱,虽然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炖鸡是真鲜阿。虎妮一想起那味就狂咽口水,说没吃上肉还能熬一熬,没吃上这口菌子她半个月都睡不着。
但最要紧的是,不能采狗尿苔,它有毒。还跟一般的毒蘑菇鲜艳色泽不一样,它颜色偏黄,总是一长长一群,能够生长在任何犄角旮旯,包括粪坑边。
所以姜青禾特别小心,看见狗尿苔就铲下来用土给埋了。
雨后的山林,云杉茂密森绿,鸟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偶尔有湾里人的说笑声,在更深的树林子里。
姜青禾挎着篓子,跟在蔓蔓旁边专门找地皮上,虎妮交代有出现裂缝或是褶皱的地方,往下抠,能找到没冒出头的蘑菇。
她掰开一层层腐叶,一簇乳白的蘑菇串挨在一起,蔓蔓在旁边使劲拍手,“娘,你找了蘑菇一家。”
“这是爹,”她指着个头大的说,又摸了摸个头矮点和最矮的,“这个是娘和蔓蔓。”
“这是蘑菇一二三,”姜青禾让她闭上小嘴巴,再说这群蘑菇都变成他们一家了,还咋下嘴。
挖出这一簇蘑菇后,找蘑菇就变得顺利多了,围着树根走,一找一个准,那些肥厚菌伞又大的蘑菇,姜青禾伸出两根手指头,穿过菌柄掰下来,确保不损伤菌子。
所有长过菌子的地方,姜青禾又用土给盖了回去,明年这里还会长菌子。有句俗话说:“廊檐水照窝窝下滴,紫蘑菇照坑坑长大。”
等篓子被菌子装满后,姜青禾又抖出个毛口袋,准备再找找看,就听蔓蔓跑过来叫她,小脸红扑扑的。
“娘,那株树上长了好多,黑黑的耳朵!”
她眼睛睁得特别大,却又很兴奋,要拽着姜青禾去看。
雨后出来的不仅仅是蘑菇,还有喜欢长在朽木上的木耳,一叠重在另一叠上,长势很足。
姜青禾努力辨认这些树,好像是废弃的槐树,如果它是长在有毒的树干上的话,那野生木耳也是带毒性的。
“这叫做木耳,”姜青禾告诉蔓蔓。
蔓蔓歪着脑袋看着一簇簇的木耳,她问,“木头也会长耳朵吗?”
“那我跟它说话,它能听见吗?”
“你可以试试,”姜青禾回她,自己上手将木耳小心摘下来,木耳她挺喜欢吃的,不过她吃的一般都是干木耳,泡发后炒的特别脆。
鲜木耳她尝过一次,跟干木耳不是一个味,很软很弹。不过有些人说鲜吃有毒,可能会浑身瘙痒起红疹,在这个医药不发达的朝代,更会有致命的可能。
她还是不享用这口美味,回去后把木耳晒干再吃。
摘完这片大大小小的木耳,和刨了又刨的蘑菇后,母女俩坐在木桩上,吹着凉风,吃了几个萝卜丝馅的包子。
终于决定先下山。
上山的人多,下山的人少,每个路过的人都得往那筐子和袋子里瞟几眼,那装的满当,都会说几句,“咋不再摘点。”
又说:“真不孬阿。”
姜青禾也会把摘的木耳给他们看看,那些老一辈啥没见过,还很热心告诉她,“别就拿回去炒了,这玩意你得晒干了才不麻嘴。还有这玩意最多的,你瞅着那片林子了没,下晌叫上你男人,多揣几个袋子上那摘去。”
姜青禾应声,又寒暄了几句,走到桦木林那段路时,她犹豫了会儿,苗阿婆正出来喂鸡,眼尖地瞥见了,忙出来招呼她,“进来坐会儿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