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德叔抽水烟的手一顿,他又长长吐出口白烟,磕了磕羊脚把烟筒,“真想好了?”
徐祯点头,三德叔大笑一声,站起来说:“老早就跟你说了,在湾里做细木匠是没有多大赚头的,你苴个柜,修个车轮子也就一两斤的豆子米面糊个口,费劲吧啦才赚多少。”
“你总不能像石木匠那样,仗着家里有好些大小伙子,阳气足,能做棺材板子赚钱是不。你家就你婆娘,还有个女娃,做那多渗人。”
三德叔叭叭抽着烟,嘴里也没停,他是真看好徐祯阿,那做活架势起得好,肚子里有货。而且做的东西板致,一点不毛糙,人又能当细木匠又能做粗木匠,可不是能耐。
比他带的那些徒弟不知道扎实多少。
“其实你不来找俺,俺也想去找你,”三德叔说,“你家那边不还有成片空地吗?”
徐祯点头,看他要叠柴,站起来顺手捞起几根柴递过去。
三德叔满意点点头,一边垒着柴一边说:“山上李郎中说要搬下来,也在你们那片起个屋子。”
“他家不一直住山里,咋突然要搬了,”徐祯问,他跟李郎中没有交情,但他知道苗阿婆。苗苗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老高兴了。
“山里其他时候住住也就凑活,天冷后骨子缝都是冷的,年轻时候身子骨还康健,这岁数上来了,哪能这么着,”三德叔往外呸掉烟沫子。
“前两天你们不在,地都瞧好了,就在你们屋后头不远,等今儿给你搬了木料子,明儿给他们起屋动工。”
三德叔抹了把汗,他拍拍徐祯的肩膀,“你这运好,做屋就在你家旁,趁现在多学点,到时候出门就能上手。”
冬天落雪也可以造屋,只要土地没上冻前,还能起土动工。屋子要是赶得急,不想等黄道吉日,可以请个师家来起道符,这样就无所禁忌了。
哪怕上冻后只要屋子框架在那,还能量了尺寸做门做窗,一家要是庄廓的话。十好扇窗,七八扇大门,光做门窗就有大半两的赚头,还不算主家给的红封。
三德叔做了几十年的粗木匠,对这些都门儿清,他连窑洞都会造,但他估摸着只能教徐祯窑洞要做的窗亮子和门样子。
在叫了十来个徒弟,十来辆车去贺旗山扛木料的路上,三德叔还说:“跟着俺做活,没叫你有吃亏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说:“像你明年春造屋,不是要用砖,到时银钱不趁手,俺还能给你先赊来,年底再把这债给还了,打个白契的事情。”
三德叔看徐祯面上沉思,他说:“总不能为了起个屋子,全部钱一分不剩给花出去,还叫家里打饥荒吧,你说是不?”
徐祯有些腼腆笑笑,“这我做不了主,得问家里当家的。”
这种大事诸如打白契他确实做不了主啊,他又不管账,甚至连私房钱都没藏过。
三德叔被他噎到了,烟都抽不下去,指指他又摇摇头,“你可真是…”
那句话咋说来的,男子无刚,不如糟糠。
前头赶车的小子直笑,三德叔对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你笑个毛,你个连婆娘都没的光棍汉。”
这下其他几辆车上坐着的大伙全都笑了,一窝蜂起哄。
一堆人上了山拉木头,而这边姜青禾起早将绵毡晒出来。
羊毛褥子横在两根竹竿上,挂在阴凉处风吹,不能在日头下暴晒。她只能用木板轻轻地拍,飞出来很多细小的浮毛。
然后她拍着拍着发现,白生生的东西在这片黄土地上多么耀眼,耀眼到她怕鸟雀飞下来拉屎。
于是她喊:“蔓蔓,你出来。”
“来喽,”蔓蔓头上披着块花花料子,将自己的大眼睛箍紧到成吊梢眼,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跑出来。
她差点被门槛绊住,挨着门框拉下点料子,她说:“娘,我美吗?”
姜青禾看着那一团沉默,美啊真是美,没有眼睛没有嘴。
“别作妖,今天你来看被子,小鸟来了要把它赶跑,”姜青禾扯下那一条布料。
蔓蔓说:“小鸟不跑呢?我可以跑吗?”
“你想跑就跑。”
姜青禾去屋里拿上皮毛塞进袋子里,然后拎着袋子交代声蔓蔓,又叫二妞子去陪她玩一下,才往毛姨家走。
到熟皮坊时,门口堆了更多的碎皮子,成小山似的,之前皮匠熬胶的大锅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皮匠和他儿子小牛一人搅一锅。
“叔,咋搅那么老些胶?”姜青禾拎着袋子一步一踉跄走过去,太沉手了。
小牛冲她笑,“俺爹说皮作局收胶,多熬些攒点钱给俺买枣糕吃。”
皮匠拍了下他的背,“馋嘴玩意,俺哪有说过,”可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熬胶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姜青禾有点反胃,她寒暄几句进了屋里,毛姨正对着光看皮子。
瞧见她来也没拉起头巾,而是放下手里的皮子笑着说:“听王盛说你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害,婶你别听他胡吹冒撂,我跟你学了才几天啊,也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姜青禾连连否认,她不可敢班门弄斧。
两人又谈了好些,毛姨才拿起放在桌上的灰皮子递给她,“瞅一眼,这是你上回拿来的兔皮,熟得还成吧。”
姜青禾都不用摸,光是瞧着那皮毛在阳光下的色泽,就知道上了心熟的,她笑着说:“岂止还成,是很不错。”
“婶,我还换了一堆的皮毛,想让你帮忙做几双靴子和袄子,该多少钱是多少钱。”
她说着把布袋里的皮子一张一张拿出来,毛姨的眼神都变得专注而热切,她拿起皮子说:“这熟皮子的手艺多好啊,做袄子成啊,你再拿点厚布来,俺给你做成活里活面的,到时候里头能拆洗。”
“做皮靴的话,你拿这两张皮子跟俺换,换一大块生抓皮,你晓得啥是生抓皮不?”
姜青禾摇头,她还没学到这。
“这可是俺的绝活,一般皮匠都学不会,”说到这毛姨有点怅然,她这还是跟之前女匠人学的,牛皮匠的绝活。
牛皮取下后用酥油或生奶来揉皮,揉好后的皮子做皮靴做好使,耐水耐浆不开裂,熟得好能穿几十年。
“还有皮底,俺给你用干烟皮做,也是牛皮,诺就是这种脱了毛烟熏出来的,做鞋底你使劲磨也磨不坏,”毛姨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想的还特别细致。
“你们俩的皮靴就是连皮带里脚往里套,娃年纪小,得做大点的,俺给鞋子后头打几个孔眼,穿些股儿绳进去。”
毛姨越说越兴奋,每张皮子都说了详细要做成什么,只是耗时有点长,她不停歇地做也得要小半个月。
姜青禾说不急,转而跟毛姨聊起个她想了蛮久的问题,“婶,你试过给皮子染色吗,像染布那样的。”
“试过,皮子不好染,你要染就是废几张皮子,”毛姨摇头,不管是皮革还是皮毛,要是好染色的话,市面上早卖疯了。
姜青禾有点失望,原色的皮毛并非不好看,只是她想着要是能染的话,之后销路不就能拓展开了。
“皮子染不了,但羊毛好染色阿,”毛姨将皮子一张张铺平,细小的褶皱也给扯直,“你像红花、大黄、茜根茜草都好染。”
羊毛染色,姜青禾眼神一亮,“婶你会不?”
“俺只会点皮毛阿,染出来没多久会褪色,这种你要真想学,要不去找藏族那边的,”毛姨说到这想起来,“你还能去找住山里的苗阿婆,她染东西的手艺特好。”
像是回忆起什么,她笑了笑,“苗阿婆现在老了,没那么爱折腾了。像早些年腿脚利索的时候,年年种蓝靛染蓝布,秋起就去挖茜根染红,啥颜色都会染些。”
“真的啊,”姜青禾的语气也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想到了苗阿婆慈眉善目的脸。以及第一次碰面时,坐在那撕扯着柳条,还有后来吃过那一碗酸汤面。
她笑了笑,“是应该去讨教一下。”
当然她今天还没跟徐祯碰面,自然也不知道又会多一个新邻居的事情,她现在只是怀揣着莫名的情绪。
等跟毛姨商量完,付了半两银子的手工费后,她才回家做晌午饭。
她到家时,蔓蔓和二妞子也没老实等着,两个都在挖沙,玩得不亦乐乎。
姜青禾也没管,糊了几个饼子叫两个娃吃饱,自己啃着饼,掀起炉灶上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扑鼻的肉香袭来,这是她昨晚卤的肉,准备晚上打算做些肉夹馍请帮工吃。
比起入味还差点意思,她又往里搁了点料继续炖,然后洗手烙馍。夹肉的馍得是白吉馍,正宗那种铁圈虎背菊花心,她不会。
可宋大花会啊,她虽然现在抠搜了点,可也是富裕过的。姜青禾一喊她,她就穿了围布过来。
“你就揉呗,揉成个碗似的,再上锅烙,”宋大花说的简单,手法却不简单,三揉三醒,一个个烙出来的馍皮白而薄,切开里头很绵软。
宋大花砸了下嘴巴,“以前俺在关中吃过的那个馍啊,又白又软,搁的可不卤肉,是腊汁肉。肥瘦都切一点。还要搁青辣子,一切开馍放肉沫再浇点腊肉汁,那手艺真叫人吃了一次忘也忘不了。”
那外皮又酥,里头混着腊汁肉,一嚼一口香,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
“现在俺觉得,白馍切一切,蘸点肉就香得不得了。”
姜青禾夹了块肉剁碎,拿刀横切了个馍,塞进肉又灌了卤汁,递给宋大花,“诺,正宗肉夹馍,赶紧吃。”
“俺吃个啥,又不是娃要贪嘴,”宋大花说完她声音小了点,“你听到了啥声?”
那种吸溜后又咕咚往下咽的声音。
两人一致往门口瞧去,蔓蔓和二妞子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上下交叠着,小的那个吸溜着,大的那个咽口水。
“你瞅瞅,馋得嘞,”宋大花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利索地将肉夹馍一分为二,递给外面两个小娃。
蔓蔓接过说:“姨你真好,”然后埋头啃了一大口,呼,好烫,但是不舍得吐。
宋大花还训二妞子,“当姐的,带点好。”
二妞子嗯嗯点头,然后眼巴巴看着,“娘,能给俺了吗?”
“吃吃吃,你个馋娃。”
打发了两个小的走后,姜青禾还跟宋大花说了要教蒙语的打算。毕竟在这里生活,听不懂藏语还成,但不会说蒙语的话,也许就要少很多机会。
“姐你让二妞子和虎子也一道过来学呗,”姜青禾想着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五个也要教,那干脆都教。
等她把最基础的词,以及如何教整理好,蒙语课堂就能开课了。
宋大花翻饼子的手顿了下,她指指自己,“你说俺也跟着你学咋样?”
她想着多学点东西多一门出路。
“成啊,到时候把虎妮都给叫上,”姜青禾兴致冲冲答应,转头又苦着脸,这么多人她也不一定能教会阿。
“老妹姐就说你这人敞亮。”
姜青禾苦笑,反正她话是应承下了,至于教学水平完全不敢保证,此时她无比怀念都兰和巴图尔。
之后姜青禾还蒸了一锅二合饭,大米和高粱,又和宋大花张罗了几个菜,炒香干、干菜炖肉、萝卜粉丝汤…
然后就听见院子外有车轮压过土地的声响,几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吵嚷,蔓蔓几个都不玩了,全跑出蹲在一旁看,姜青禾走出去一瞧。
打前的是两三头骡子拉着好几根长松木,边上有不少大小伙子推着车往前,大冷天的汗糊满了整张脸。
到地后又拉到后院,三四个人鼓足劲将木头从车上搬下来,脸胀得通红,嘴里喊着号子,一鼓作气将五六根木头叠起来。
这辆车搬空,又赶紧补上另一辆,一连卸下十辆的,将红松木一根叠在另一根上,堆成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小山。
徐祯是跟最后那两辆车过来的,一车装的是杨木,打窗户和门的料子,一车是这群大小伙子帮忙捡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辆车,用绳子从来回捆了好几圈才固定住。
“来,先喝口茶,”姜青禾赶紧将泡好的茶汤倒了点递过去。
一群汉子接过仰头猛灌,三德叔捶了捶腰背,也伸手接过说:“砍的木料造屋够用了。”
他又说起早上提过可以赊青砖的事情,揶揄地笑,“你家男人说他在家做不了主,让俺问问你。”
“这也能赊账?不会到时候打了契又不做数,”姜青禾在这上头还是挺谨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