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是能种得过来,姜青禾还想种红豆、南瓜、莲花白、冬瓜、西红柿,可惜她有心而无力。
“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装好的麦子,摇头无奈地笑,“还能套种阿,油菜跟荞麦套,糖菜跟大豆套,没听过那句,糖萝卜地里带大豆,一亩多收七八斗。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个往上一个地下,压根影响不着啥。你可多学着点,瞅你去年那种的,换俺都能多出几斗粮了。”
套种并不少见,湾里的说法是带种,一片地种两到三样粮食,要不是肥力不够,他们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满种子。
不然哪有那么肥能上,没办法中的办法,套种能将土地的空隙给利用起来。
姜青禾听得连连点头,她在种地上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实还是一窍不通。
这时虎妮探头进来,“还说啥嘞,换种去啊,人多更赶不上趟了。”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门。
“教啥?”
姜青禾关上房门说:“还能教啥,种地那事呗,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们了。”
“好说好说,”虎妮露个大牙乐,她转头跟小草说:“好好跟妹妹玩啊,娘晚点来接你。”
蔓蔓挥手说:“我会跟小草姐姐好好玩的,”然后拉着小草跑远了。
等她俩走后,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辘车上,背靠那堆起来的粮食,眯起眼。
春山湾的气候属此时最舒服,不冷不热,微风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树也开了花,有小娃跳起来伸手去够枝叶,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树底穿上毛蓝色春衫的女人三三两两聚着,脚边堆了敞口的毛口袋,里头冒尖的粮种。
更多的是皮肤黝黑的汉子,从车上扛下一袋袋种子跟粮食,老人此时还穿着薄袄子,一群群挎着篮子走过来,还没到地就喊,“哎,麦种给俺婆子留点哈,俺去年那南瓜种的特好,籽全拾掇起来,两碗小麦换一碗籽哈。”
“陈婆阿,你种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换啊,”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庄子来的南瓜籽,一串铃南瓜晓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点。”
虎妮拉住马骡子,隔着一段路喊,“三炮,你这真是一串铃南瓜的籽不,别胡吹冒撂嗷。”
三炮站起来,“俺说是谁呢,虎妮你啊,骗谁也不能骗你呐。”
他小声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给砸了。”
“换点,俺跟你们说,这一串铃南瓜小是小了点,比拳头大一些,跟那种黄皮大南瓜不一样,但味道真不赖,换一碗半碗的籽种半茬地,不亏,”虎妮边说边从车头跳下来,她拉开粮袋说要换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风要了一碗籽,三炮拿着五指张开能罩住的碗,舀了满满一碗,装进布袋子里。
“瞅瞅有没有坏籽阿,有坏籽当场补,过了今天俺就不认了。”
良种交易都是现场现看,过后不认账也不给换。
宋大花还特意带了筛子来,一颗颗给看过去,硬是换了三十来颗,半点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个挑出几十粒补了再作罢。
此时大槐树底下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为了换个好良种扯皮,一把把抄起来,放在手心对着光瞧,时不时喊几句,大嗓门吵起来杀伤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说:“湾里种子好的没几家,能换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黄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种,种出来一颗颗贼好。还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种,一亩能多出两三斗。 ”
“其他没啥换的也就中规中矩,”虎妮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等过五天,四月初八有个集,春末最后一个集,会有种子、树苗、草籽、果苗卖。”
姜青禾立马来了兴致,“啥都有的卖?”
“那是当然,俺去年换了谷葱,那葱比俺们这儿羊角葱长得还高,葱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讲起来也没有避讳,“可把俺前头嫁的那个死鬼给馋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说好不好。”
“好,”宋大花岔开话题,“那还不找你二姑婶换糜子。”
“害,俺二姑婶没来,俺昨儿跟她说好了,晌午后俺去拿就成。”
大伙换粮换得最起劲的时候,土长来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袄子,卷着袖子,一脚蹬上了最高的一辆大轱辘车。
她重重拍了拍手,“换粮上午头就给全换了,麦种的话,今年司农司给了新的良种,叫和尚头。”
底下听懵了,啥和尚头,有人嘀咕,“不会是长得跟剃头和尚那样,光溜的吧。”
大伙头凑头在那说,又自个儿乐起来,而后全部人大笑。
“笑个毛,”土长瞥他们眼,“这麦子叫啥你管它嘞,你还搂着它睡不成。”
“好了,今年这麦种是去年上好的良种,结出来的麦子籽粒饱满,最要紧的是啥,俺们去年的麦子,一斗麦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经是顶天了。但和尚头出面就比别的麦子多,磨出来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
“今年公田全都种这麦子,你们要是想种,等五六月冬麦收了,到俺这换,一升麦子一升良种。”
不等大伙说话,她立马提高声音道:“让你们早上把要换的粮全换了,晌午后都给俺到棉花渠那来,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后给俺抄家伙,去犁地,等枣芽发了,俺们就种棉花!”
“好,俺带上老黄牛犁地去。”
“中!”
谁还在意换粮阿,反正晚点换也成,都拿上袋子准备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们也快回去,”宋大花拉着姜青禾赶紧上车,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们这就有水用了。”
姜青禾还懵着呢,这就要通渠了,从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搁置到今日,原本的惊喜和期待,随着时间而逐渐消失。
可现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动,要通渠就意味着,水流会经过她们在田里挖的水道,顺着长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会一点点汇聚到她在后院挖的深水窖里。
只要河水不断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么久,来到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彻底放肆地泡澡,压根是幻想。所以徐祯连泡澡桶都没做,最大的还是木盆,能让蔓蔓坐进去洗个澡。
这种激动而无法抑制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晌午后,她领着蔓蔓站在清水河边的闸口处。
一路走来能瞧见,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贴上了一层砖块,用泥浆抹得平平整整,长而深的渠道通向远方。
土长换了件暗红色的袄子,跟旁边的师家一再商量,而后闸口两边站着的人,手里握着用木棍挑起一长串的鞭炮,凑了点燃的香去烧引线。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后,土长大喊,“开闸放水通渠!”
只听一道沉重的声音,几个汉子呼哧的喘气声,厚而沉的铁闸门被逐渐打开,解冻后的河水哗啦哗啦倒灌进水渠内。
最开始满的溢出来,将靠得最近的一波人连脚到小腿全都打湿了,一抖一大捧的水。
可没人恼,大家全都笑着,蹦跳着,欢呼,“棉花渠通水了,通水喽——”
说完领头的几个汉子解了外衫,抓在手里往前跑,顺着奔腾而下的水流跑。
他们一跑,全部人都开始跑,姜青禾牵着蔓蔓跑在最外圈的土地上,即使看不到水,她们也能听见欻欻的水声,那么响那么近。
在春风里,女人跑的发髻全散了,小娃气喘吁吁,男人全解了衫子,打着赤膊高兴地狂喊。
他们跑到水渠的尽头,深情地注视水源源不断在尽头的深水湖里汇聚,然后他们的目光又看向伫立在潭口边巨大的筒车。
只要有筒车在,湾里人悬着的心都稳了。因为他们知道当筒车转起来,它身上的水斗会舀满河水,日夜不停地灌溉这片土地。
“今天挖好沟,今天就能放水,明天都来熟地,春耕别挖太深了,你们这些庄稼把式比俺清楚,”土长说。
女人笑,男人起哄大笑,脱了鞋赤着脚下田,扛着锄头找自家的田地。
姜青禾早先探过地方,在很靠北的角落里,跟宋大花的田紧挨着,大家全都抡起锄头就是干。
这地关乎他们今年能不能有棉袄子穿。
只有娃们在田上又是跳又是蹦,然后哄伴去抓癞呱子,蔓蔓也要去。之前说要放地老鼠的那个胖男娃凑过来,他说:“摸鱼鳅去不去?”
“啥是鱼鳅?”蔓蔓问。
“鱼鳅就是鱼鳅,”胖男娃突出个大肚子,他咋知道。
蔓蔓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面瞟,真像只大鼓阿。她混不在意点点头,然后搓了搓手,转了转眼珠子,出其不意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大肚子。
砰的一声。
二妞子和小草懵了,虎子哈哈大笑,胖男娃张着嘴,发生了啥。
蔓蔓一本正经地收回手,然后评价,“不是鼓。”
“鼓拍起来咚咚咚,你这拍不响啊。”
胖男娃被她带偏了,“咋拍得响啊?”
“我不zi道,”蔓蔓说,她还小呢,等她再大那么一丢丢,就能晓得了。
二妞子赶紧上来说:“走啊,抓鱼鳅去。”
别傻不愣登纠结啥响不响了。
“走走走,你瞅见后面那泥地了没,鱼鳅藏在泥里头,”胖男娃指着水潭后面的泥浆地说,他爹之前带他来摸过。
虎子哥俩好似的挽着他的肩膀,“走,抓一条给俺瞧瞧。”
几个娃偷摸跑到泥沟边,胖男娃蹲下来,伸手往泥地里抓。可他忘了,之前是他爹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才不至于掉沟里。
不然以他这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哪里还能蹲着好好摸鱼鳅。
果不其然,他重心开始偏移,手胡乱往上抓,哇哇大喊,“啊啊啊,俺要掉下去了。”
然后他摔在了泥坑里。
泥花四溅,边上正准备蹲下来仔细摸摸的几个娃,全都被溅上一大滩的泥,蔓蔓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泥,她又低头,衣服上也全是泥。
哦豁,玩蛋。
胖男娃满身是泥的从泥坑里站起来,他哇哇大哭,又呸出一口泥,“俺娘肯定要打俺了。”
二妞子和小草看着一裤腿的泥,感同身受。
只有蔓蔓开始玩手上的泥巴,反正都要挨打的,她瞧着不远处的小泥人,又伸手从他身上刮了一大团泥巴。
糊在自己手上,笑嘻嘻地说:“泥巴真好玩。”
那胖男娃不哭了,用手交叉搓着手上的泥,他糊满泥的眼皮倏地抬起,是好玩。
抱着都得挨一顿打的念头,几个娃后面干脆脱了鞋子进泥坑踩泥,一蹦一跳,直到玩了个尽兴。
相互一打量,哈哈大笑,现在都是小泥人了。
然后又绷起脸,只希望等会儿她娘/他娘的扫帚能轻一点。
几个小泥人还没走进,就有妇人大笑,“谁家的娃跑泥地里玩去了啊!都瞅一眼啊,笤帚棍子来一顿。”
瞧见的人无不大笑,虎妮顺着笑声瞅了眼,她掐自己胳膊,嘶了声,又跑去推推还在刨地的姜青禾,“你快瞅一眼!”
姜青禾被她吓了一跳,然后直起身望过去,又被吓了第二跳。
不远处那个满脸泥浆的娃是谁?
反正不是她的啊啊!
宋大花此时拿起放在田垄上的鞋子,她抄起鞋子跑过去喊,“看俺不抽死你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