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近姜青禾小声说:“晚点从地里回来,当夜宵吃。”
至于为啥说得这么偷偷摸摸,他怕蔓蔓听见了闹着要去。
蔓蔓浑然不觉,她把袜子往边上的筐里一丢,光着脚在外头喊,“爹,要洗脚。”
徐祯不说了,抱起蔓蔓去后院,让她站在大石板上,自己搅旁边的绳,将水窖里的水打上来。
拎起桶一点点浇到她的脚上,蔓蔓就大笑着踩着水花,等半桶水浇完,她也没玩够,只是天黑得只有屋里亮着点光,她终于肯回屋里睡觉。
白天跟着小鱼上蹿下跳玩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姜青禾将干艾蒿捏成的团点燃,放在墙角熏蚊子,端午过后虫子不再蛰伏,角角落落到处都能瞧见,尤其是无孔不入的蚊子。
烧了艾叶能好些。
最后一次确认蔓蔓睡着了,她关上门走出来,情绪不高地说:“睡了,赶紧走吧。”
徐祯挂上水囊,又扛了两条凳子往外走,宋大花和王贵举着火把蹲在外头冲两人招手,虎妮重重打了下手臂,嘶了声,“这该死的蠓子。”
“都睡下了,走吧,”姜青禾挥了挥手,赶走一旁飞来的扑灯蛾子。
往稻田去的路上能见到很多火把,都是去赶虫的。前两天倒还好,可昨天夜里有人去稻田时,火把一照顿时飞出一团虫子。
尤其是飞虱,最爱啃食稻茎,一旦被钻透,这株稻就成了死杆,压根长不出一点稻子。
平日大伙走去稻田还都笑呵呵的,眼下都要愁得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一处,只听得一声又一声咒骂。
种地就是这样,哪怕天天又是捉虫又是拔草,可一旦那些生在茎叶上的卵孵化出来,几个月的辛苦,几天就能覆灭。
若不及时处理,这成片的稻田都将根系倒伏,变成死田,今年的稻子将颗粒无收。
土长最近劳心劳力,一晓得这个事,愁得嘴边起了两个大火泡。站在田边叫大伙把盆里灌上水,平日舍不得用的蜡烛也点了起来,用木棍牢牢固定在盆底。
再将水盆放在木架子上,边上插几根倒了油的火把,虫子会朝着光飞来,到时候不是被火把烧死就是扑进盆里被水淹死。
她叉着腰大声喊:“动作都利索点,别舍不得一根两根的火烛,不淹死这些飞虱蛾子,今年换粮,换个屁的粮!”
一时间各处的田垄上都点起了火苗,插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把,聚成了一团燃烧的火。一听见田里动静,众人赶紧跑出稻田,站在田边死死盯着。
姜青禾痒得蹲下身挠腿,稻田里传来翅膀扇过叶片的声音,窸窸窣窣,甚至掩盖了蛙鸣。
等她再站起身时,只见密密麻麻的虫子飞到了火把边,甚至盖住了一大团的光亮,刺啦刺啦的声响没停过。
虫子烧焦的味道盖过了泥腥味,原本还有交头接耳的声音,眼下全没了。
宋大花胸脯剧烈起伏,指甲抠进了肉里,她喃喃地说:“咋会有这么多虫,俺明明天天都来瞅的。”
她恨不得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刮上几个耳光子。
姜青禾一颗心沉得像浸湿的衣裳,一点点往下滴水,徐祯靠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在这一刻,也许两人都想,要是懂点农学,要是有农药就好了。
有老人深深地叹气,无法控制地哽咽,明明昨天还好好的,眼下出了那么些虫,今年稻子一亩能出一石都是多的。
汉子咒骂,跳脚,挥臂,更有狠狠捶了自己好几拳,有妇人大哭,狠狠地咬着牙,恨不得自己冲进去跟这些虫子拼了!
毁了,全毁了,今年的收成全都叫那些天杀的虫给毁了!
而咒骂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虫子依旧铺天盖地从每一片田里钻出来,甚至钻到大伙的裤子里,从脸上擦过去,何其可怕。
上一年稻子能安稳结穗,真是走了大运。
徐祯死死皱着眉头,他看似瞧着那扑腾而起的虫子,实则大脑飞速运转,他做木匠的,对很多木材都了然于心,什么家具该用什么木材做。
他知道有种树很毒,人都能药倒,更何况虫子,甚至还能治土农药。他爷爷曾经教过他的,但此时越慌就越想不起来。
边上有土长呵斥的声音传来,“哭,哭啥哭,哭了那稻子就能长好了不成。”
“苦楝,是苦楝,”徐祯他喃喃自语,他心扑通扑通直跳,抓着姜青禾的手,然后看了眼周围或掩面或蹲地的人。
他长呼一口气,拉着姜青禾往不远处没人的地方走。
“我刚才想起,苦楝树的叶子捣碎泡水能杀虫,”徐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真的?”姜青禾突然发出的声音很大,引的上面不少人转过头,她赶紧捂住嘴,小声地问,“你确定?”
徐祯摇摇头,他不确定的是苦楝的花、果子还是叶子,哪种更有效。他更不确定的是,放多少的水能制成只毒杀害虫而不伤苗的。
他的顾虑有很多,后背发凉,可手里头出了一层的汗,姜青禾握着他的手自然能察觉得到,她拍了拍他的背,然后问:“这里有苦楝树吗?”
徐祯点头,正是他曾经看到过,他擦了把额头的汗,“去年我们造房到贺旗山伐木,之后我不是跟着三德叔一伙人去的,走了另一条路,那边就有苦楝树。”
当时正好是苦楝结果期,也许只有绿叶时,苦楝树很不打眼,混在所有的树木中安静而无害。但当它的枝条只垂下一颗颗金黄的果实时,徐祯能立即跟它的别名金铃子对上号。
“那就摘了去试试,”姜青禾说。
失败了反正就是减产,但要成了她不敢想。
这里的粮食为什么产量低,除了土壤贫瘠,墒情不好、天干不落雨以外,其实年年遇到最大的问题是虫害。
一旦遇上虫害没有办法扑灭,今年的心血全都泡了汤。
要是稻田颗粒无收,那无异于生生扒下了湾里人的一张皮。
他们就等着稻子抽穗结果,就盼着今年能再跟粮商换黄米换高粱,能填饱家里每一张嘴,能过个衣食无忧的年。
可天杀的,该死的虫子,全都叫它们毁了。
如果是麦田,那对于整个春山湾是覆灭性的打击,麦子的收成关乎他们的生死。
姜青禾听见大家越来越难以克制的哭声,甚至争吵怒骂,她闭了闭眼说:“找大伙商量下,今晚就去。”
徐祯用力点头,换做一年前,他可能也急,也只是急,那时他对这片土地并没有多少感情,对湾里的人也保持警惕和防备。
可现在不同,他和苗苗还有蔓蔓在这里有了新家,甚至他们有了难以割舍的朋友。
这片土地不再是一个临时站点,是他们不知道要生活多少年的地方,是以后能被称为家乡的地方。
所以当看见用火把照在地上密密麻麻堆叠成小山包的虫子时,两人更为坚定。
往常的半夜是睡得正香的时候,可今天几人都坐在姜青禾的家里,无心其他。
土长坐都没法子坐,她嘴边的燎泡破了皮,血顺着唇边往外流,此时她却顾不上其他的,只是急急追问,“你没胡吹冒撂吧,确定说的都是真话?”
她平常不会问这样的话,她今天完全昏了头,今天晚上又让她想起稻田全部倒伏,颗粒无收的那两年。
“确定,”徐祯神情严肃,“但它有毒,尤其是果子很毒,摘了后一定得多试才能喷在稻田里。”
“那还等啥,赶紧走啊,”虎妮腾地站起身来,撸起袖子拿起柴刀就要去干。
宋大花刚被打击到了,此时手脚无力,用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她声音干涩地说:“走吧,试试才有能成的时候,不试那稻子可就真废了。”
说到后面她极力不让自己带上哭腔。
每次这种时候,姜青禾脑子反而转得快些,她冷静地说:“你们是不是忘了李郎中,他经常在山上打转的,啥树有啥用,能咋用他比我们晓得都多。”
“叫上他老人家先问问,万一春山上就有呢。”
土长舔了下血沫子,她这两日确实冲昏了头脑,竟也全然忘了。
主要她平日跟李郎中打交道极少,尤其前头他还在山里住着,一个月能见他一回都算多的了。
“俺刚才瞅见了李郎中回家去了,俺去找他来,”宋大花有了主心骨,浑身都涌起了一股劲,撒丫子就往外跑,差点被绊了一跤。
没过多久就将李郎中给带了过来,可怜老头本来夜里就瞅不清,绊了又绊,一颗心扑扑直跳。
坐在那椅子上还在喘气,听着徐祯仔仔细细的描述,十一月上下结果,基本没啥叶子,只有一颗颗跟酸枣大的果子,像金铃子。
李郎中抚着自己的胡子,他一听立即就道:“是不是闻着又苦又臭?”
徐祯回忆了那股味道,他说:“远远闻着还行,一走到那就汗腥烂臭。”
“害,这不楝枣子吗,”李郎中喝了口水,他才彻底缓过劲来,“得亏你们来问俺了,不然得赶老远了。这玩意你们常上山的都不一定能碰着,它生在那崖边上。”
“也怪俺,其实以前它就生在春山脚下的,俺也没咋管它,”李郎中声音沉了沉,“可不是有一年,生了很多果子,有两个小娃饿急了,又臭又苦的也摘了吃。当时叫俺去医的,没医好,过了小半个月就没了。”
“俺去查了,挨个找人问,后来把它一气都给铲了,移到崖边那不长有人走的地去。”
李郎中叹气,“能毒人那肯定也毒虫,俺都没想过,只不过这玩意得小心着点,俺先带你们上山去摘点。眼下蛇虫正多,刀也拿上,火把也带上。”
大伙立即忙了起来,忙乱中姜青禾叫起蔓蔓,让她跟着虎妮姨姨先去四婆家,和小草姐姐睡一晚。
谁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能下山来。
蔓蔓没有半点起床气,被叫醒也不过是趴在虎妮的背上,楞楞点头,然后又呼呼大睡过去。
等大伙裤脚和衣服都绑好了,背篓柴刀该带的都带上了,土长送他们到春山入口那,她没法走,等会儿还得去稻田守着。
“你们注意着点,虎妮你看顾着点李叔,人年纪大了,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土长背过手长叹口气,站在那瞧着一行人走进山里。
黑夜的山林鸟叫都只有短促的几声,寂静中,大家踩断树枝的声响足以惊得虫子跳出来,蛇发出嘶嘶的响声,蹿入草丛里。
春山又名草山真的名不虚传,此时野草已经长到了小腿处,蔓延了整条进山的小道,天又黑黢黢的。
虎妮胆大,她用草镰子带头砍出一条路来,其他人也割着草扔到一边,要是往常,这些草都得带回家去才成。
可眼下哪有这个心思。
砍草开路实在费劲,平常一两个时辰能到的。几人愣是停停歇歇走到天光大亮,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
姜青禾腿肚子都在打颤,山路最难走,要不是虎妮拉着她,后半段路她压根走不上去。
此时连李郎中都后悔莫及,“俺做啥要把它栽那老远。”
眼下苦楝是害不了人,可害惨他自个儿。
他走到地实在是迈不动腿了,找了个石头坐下,捶着自己的腰说:“就前头,让小徐给你们指给你们,俺老头子是真的要散架了。放心摘,这玩意你不把它吃进嘴里都毒不死。”
此时正值苦楝开花的季节,苦楝树的花是淡紫色,显眼又漂亮。
宋大花抹了把脸上的汗问,“是不?”
光看叶子徐祯是难以确认的,可一瞧过那花他就能对上号,他点点头,“就是这,我记得是鲜叶子。”
虎妮拽起自己的衣袖,急冲冲往那走,“叶子是吧,万一花也有用呢,都给摘些。”
姜青禾也赞同,她实在没有力气能往这路走第二趟了,啃了个饼子,才有力气走到树边薅叶子。
脑中全是它能毒死虫子的想法,支撑着她薅了两个篓子。
宋大花才夸张,她生生薅秃了一株树,她骂道:“那群害人虫,全给它毒死都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