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到底是医人的,让他全管治虫也不现实。
在粮食的事上,土长总是很谨慎,她不听吹得天花乱坠的,只信自己瞧到的。
“上水田那有一小块田,秧苗生出来不成的,李叔带上东西,俺们去试试。”
李郎中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揣上东西立即出去,他还得去拿专用喷壶。
徐祯给做的,靠舀出来洒得不匀,这种洒水喷壶装进去,喷桶能装不少,有长长的柄,柄上有个圆盘,扎成了筛子,孔眼特别细。
徐祯说还有种按压喷洒的,他暂时没法子做出来。
他拿出这个的时候,土长还接过来上上下下瞧了不少眼,挺稀奇的,撒出来的不是水滴,而是水雾。
不过等一路进了上水田,才发现一个问题,治虫药带毒,人要是赤脚进了洒了药的田里,而且会吸入药水喷出来的雾气,李郎中也不敢完全保证不会生病。
“这个不能放水田里用,”土长皱眉,万一谁要是出了点啥事没法子说,“晚点去苞谷地试试。”
至于这片水田则被埋入了苦楝粉和蓖麻粉,靠近田边的一小块地李郎中也洒了治虫药水。苞谷地眼下蹿得太高,在周边浇了一小块,以及棉花地也挑了几株来喷药,等着明天再来瞅瞅。
药是昨天下午喷的,土长人是天刚亮进的棉地,蹲在那细瞅喷过药的植株。这几株棉杆上的蚜虫是最多的,没想到昨天被药水浇过后,黏在上头的蚜虫死了大半,棉苗暂时没见变化。
她又转了转施过药水的苞谷地和水稻田,虫子死了一小片,可她照旧没用那治虫药。
虫子是死了,但不晓得药喷下去对株苗的伤害,要是轻易使用了,之后出现烧苗的状况,那才是害人。
只是让李郎中先采了药备着,等再过小半个月,要是苗株真没问题,她才能走下一步,哪怕她很想看着虫子消失殆尽,也要再等等。
不过打了药的第二日下午,天上开始打闪,转瞬下起了濛渗渗雨,后半晌转为透雨,浇湿整片土地。
从入冬到入夏,只下过几场雪,雨倒是今年的稀客。
姜青禾打了伞去接蔓蔓回家的路上,大伙从乡野四处跑回家,哪怕身上的衣裳都被淋湿了大半,可也欢欢喜喜的,大笑着在雨中不肯走。
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吐出一圈白雾飘进雨中。他突地大笑,转过身往小院里走,并大喊:“老婆子,晚上咱们吃一碗酒,切块腊肉。”
更有小娃成群跑了出来,仰着脸张着双手,嘴巴张得老大,等着雨滴进嘴里。要是等进了嘴,砸吧几下说:“没味。”
还得被后头拿了水桶出来接雨水的爹娘笑话,雨水咋有味。
一场飘飘洋洋的雨,顿时让整个春山湾都活了起来。
各家屋檐下坐着瞧雨的老人,院子里女人使唤男人腾空水缸,又叫小娃去仓房里拿出积灰的小桶,自己则翻箱倒柜地找能装雨的器具。
然后院子里大碗小碗排开,各色大大小小的木盆,小桶挨着大桶,甚至连装了东西的瓦罐、陶瓮也全都掏出来,拿出来接雨。
虽然说边上有清水河,可河水要自个儿去挑,而且白来的雨水,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接点,总觉得自个儿吃了大亏。
更是有人家将要洗的衣裳也给挂在架子上,叫雨水打湿得透透的。到时候拿进来再浆洗,又挂出去雨打几遍,不就干净了,多省水阿。
姜青禾听着那些叮铃咣当碰的声音,又望着蒙蒙的雨幕,这场雨来得可真及时,浇灌了汲汲于水的土壤。
更让那些想要在棉苗、苞谷、麦子上繁衍生息,即将破卵而出的虫子偃旗息鼓,而那些飞舞的蛾子、飞虱被打湿双翼,无法飞向另一片田地,悬空坠落田里。
如果下个一天,再去稻田里瞧,那浑浊的水面上会漂浮一片残尸。最终都会被捞起来,成为麻鸭的腹中餐,养得它们不过一个月就肥嘟嘟的。
在这片少雨的土地上生活,没有人不盼望下雨,没有人不喜欢雨水。
尤其是蔓蔓,她蹲在雨中不肯进去,小鱼没法子,只能呆愣楞站在那,一瞅到姜青禾过来,忙松了口气,他腼腆地说:“妹妹要玩雨,不愿意进门去。”
姜青禾冲小鱼笑笑,“你先进屋,别管这个泼猴。”
她又蹲下来问蔓蔓,一摸她的脑袋,湿漉漉的,还能有耐心地问道:“为啥不进去?”
“我在淋雨,”蔓蔓仰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瞅她,一本正经地说,“花草被雨淋了会长大,我被雨淋了也会长,长到比小鱼哥哥还要高。”
姜青禾很想冷漠地告诉她,你被雨淋了不会长大,只会生病阿崽。
“那你淋雨吧,回家娘给你煮姜汤喝,去跟婶婶说,明天不来了,”姜青禾知道咋治她。
蔓蔓立马跟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半点不带迟疑地跑进周家的小院,大喊:“小鱼哥哥,婶婶,妹妹我回家了,明天我不来了哦。”
喊完出来躲进姜青禾的伞下,她卖好地笑笑,“不喝姜汤。”
要知道在蔓蔓的心里,苦苦菜都比姜汤要好吃。
要喝姜汤对她的威慑力太大,一路上走得很老实,最多将手伸出伞外,接到伞面滑下来又圆又大的水滴,就暗暗偷笑。
不过这场迟迟才来的雨,砸下的雨花格外大,等走回了家裤脚全都湿黏黏的粘在腿上。
姜青禾把伞挂在屋檐下滴水,喊了蔓蔓进去换裤子。这些天太忙,她的裤子脏得又多,还没来得及全给洗了。
姜青禾在柜子翻翻找找,最后找了条上一年的灰布裤子给蔓蔓穿。
估摸着差得应该不多,结果蔓蔓穿上以后,望着漏到小腿的裤子,她问,“这裤子怎么短短的?”
姜青禾也笑,两只手拉了拉那裤脚,试图盖住脚踝,她低着头整理时说:“这是你三岁穿的裤子,今年你大了一岁,人又高了,裤子可不就短了一截。”
蔓蔓摇摇头,她指指裤子说:“这条裤子才三岁,我四岁了,我得穿四岁的裤子。”
姜青禾被她给逗笑,“你那四岁的裤子还搁在外头的盆子里,谁叫你一天埋汰,不在地上滚一圈就难受,你属猴的吧。”
“我属大老虎的,哇呜,”蔓蔓站在凳子,张开两只手掌在两颊边,并张大嘴嗷呜了声。
徐祯笑着拿叠好的衣服走进来,他故作惊讶,“哪来的小老虎?”
蔓蔓就笑嘻嘻地扑到他背上,双手牢牢环住他的脖子,嘿嘿直乐,“你家的!苗苗家的!”
挨了姜青禾不轻不重地一掌,然后蔓蔓大喊:“爹,走,去外面!”
徐祯一手将衣服塞进柜子里,一手托住她当然屁股,嗯嗯几声,背着她出了屋去灶房吃饭。
也就是这场大雨,让人不用下地劳作,不用夜里去稻田巡视,才能一家人安安稳稳坐在一起吃顿饭。
此时窗外雨声哗哗,天阴蒙蒙的,屋子里点起蜡烛,两口大锅都煮着东西,灶膛里的火映在墙上,火光明明灭灭。
蔓蔓跪在凳子上,拿了支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别扭地握着笔,时不时转过脑袋,又转过身。
然后她放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又拿过桌上的纸,两只手捏着两边。跑过去将纸挨近徐祯的脸,语气得意地说:“爹,你瞧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徐祯惊喜又不可思议,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刻的木头,双手接过那张纸。姜青禾也从灶台后面起身,凑过来眯着眼瞧上头的鬼画符。
说实话,实在瞧不出这是字,更像胡乱的涂鸦。
蔓蔓不等两人问,用短短的手指点那一个个草尖似的图样,“小鱼哥哥说他爹告诉他,蔓蔓是草,是树枝,是很多东西,草就是蔓蔓啦!”
但她小声嘟囔了句,“我喜欢花,小草姐姐已经是草了啊。”
“那爹教你写你的大名好不好,”徐祯单手抱起她,往桌子边走。其实他和姜青禾都不赞同让孩子过早地学写字,但是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很好。
徐祯站在蔓蔓背后,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姜十安这三个字。
蔓蔓不认字,但她会数,有三个,她点一点这三个字说:“姜十安!”
她又想了想,“我还叫徐蔓蔓,我有两个名字呀。”
“对,有两个名字的徐蔓蔓过来吃饭,”姜青禾拿了碗筷放桌上,笑着打趣。
徐祯则笑,“等你长大想姓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蔓蔓扑闪着大眼睛,“我姓什么都可以吗?”
别瞅她小小一只,但很有自己的主见。
“真的啊,你要是觉得爹娘的姓不好听,另外取一个都成,”姜青禾告诉她。
人在孩童时期可以有父母取的姓名,到长大后如果她更希望能给自己取名,那当然也很好。
“哎,我还小呢,我想不好,还是叫我蔓蔓吧,”蔓蔓说,她现在更喜欢被叫蔓蔓呀。
等她长大了,她再想吧。
关于名字就被她抛到脑后了,她要吃软软夹了肉肉的饼。
这是姜青禾烙的千层饼,这些日子压根腾不出手折腾饭食,有时候熬一锅豆饭,或者夜里多蒸几个馒头,第二天一热,夹上点酸菜或抹点辣子也就对付了,偶尔给蔓蔓蒸个鸡蛋羹或是煮个鸡蛋。
今天倒是松快了点,也就烙了一叠饼子,里头掺了半肥半瘦的肉沫,裹在薄薄的饼皮里,烙之前还撒了一层黑芝麻。
烙出来饼皮酥酥脆脆,层层叠叠,里头的肉沫出了油花,咬完半个喝一口稀粥,让人满足感顿生。
雨是第二日午间停的,屋檐还在滴雨,天上的却止住了。
雨后的天气湿润润的,不再干得让人的脸像是干涸的土地,连微风拂面也很舒服。
这一场透雨之下,前院的柿子树抖出满身的绿叶,枝条舒展,枣树长出大大小小的新叶,而那条石砖铺就的小道两边,之前撒下的草籽在大雨过后,齐刷刷冒出毛茸茸的草尖。
紧靠宋大花那屋子边的木条栅栏,姜青禾也给栽了野蔷薇。如今茎蔓横穿斜插过木栅栏,叶片新绿重叠,一朵朵卷曲的花苞绽放,开成了一堵粉嫩的花墙。
姜青禾甚至惊喜地发现,后院那几株只蹭蹭往上蹿的,只长叶却没结花苞的蜀葵,也冒出了嫩粉色的花苞,之前移栽的野花也在雨后开花。
当她走出后院,之前播下的春油菜淋过一场雨后,黄花开得热热烈烈,满目金黄,甜菜地也长出翠绿的大叶片。
仿佛,春天此刻才到来。
但山野的变化悄然发生,地里的一茬茬黄豆成熟,麦子谷穗饱满待割,麦浪翻涌,野地里的青稞由绿转黄,一丛丛青辣椒挂满枝头。
虫害的阴霾渐渐散去,山野地里丰收的消息让人雀跃,土地不会辜负每一滴汗水。
第77章 香煎豆腐
雨后稻田里禾苗分蘖, 水面漂浮着一层褐色的卵,那是稻飞虱残存于根系上的。
各家忙赶了鸭子下水田,原本小小一只的雏鸭,十来天的功夫, 长出灰褐色的翎羽, 身形渐大。
一进了水田, 立即收起扑腾的翅膀,自在地浮于水上,用长而褐的嘴巴啄食虫卵。探进泥地里翻搅,捕获隐藏在里面的虫子,饱食一餐。
当初听姜青禾的, 买了三五只雏鸭,放在自家稻田里养育的人家, 像是去年跟姜青禾一起在公田割麦的枣花婶, 她就一气掏钱买了六只鸭。
她婆婆娘说她苕, 可她不管, 天天起早放鸭入稻田, 赶鸭吃食。
今儿个过来一瞅,她脚还踩在浑泥里, 差点没蹦起来, 三两下上了岸, 湿滑的泥土让她摔个屁股蹲, 她也浑然不在意。
她兴奋地拉住自己男人大喊, “鸭粪真的比其他肥要肥田,你快去田里瞅一眼。俺前儿个才数过的, 今儿个一去瞧,那稻株从四株分到六七株了!是好些阿!”
虽然不是稻株长得越多越好, 尤其在分蘖后期。六月末会栓紧水车,水流停止灌溉田地,通过晒田来让稻子植株稳固,不再蹿出旁的株苗,从而让已长成的稻株成穗。
可是,那都是基于稻子植株过多,但放在这片田里,哪算多。年年种稻种的最好的人家,在最后稻株也就九、十来株。
在庄稼户的眼里瞧来,稻株越多,那么等到秋收能收的谷粒就越多。
所以枣花婶的话,除了她男人听见外,正在田边歇脚的七八人,当即屁股离地,脚底打滑都赶忙跑过来大喊,“枣花,你说的真不?”
“可不兴胡说,俺家那地里的眼下才四五株来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