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穿月白对襟撒花衣、下着湖蓝色双裙们马面,头梳堕马髻,斜插珍珠方胜的姑娘,柔柔弱弱得立在门边,仿佛一幅仕女图。身后还跟着一个梳着三丫髻、头戴红绳的小丫头。
这形象,非常典型了,珊瑚珠收集的画册里就有,最典型的京城文官家庭女眷爱穿的衣裳、爱梳的发饰。一看就知道和自己没啥关系,这辈子不可能有交集。
珊瑚珠饶有兴趣的看过去,这回又唱什么戏?这是父亲、兄长在边境为官,死在草原人手里来报仇了?还是听说京城来了个蛮夷女子,来看热闹?又或者是受了上面的委托,不情不愿来教授礼仪,勉为其难充当“朋友”,为新到京城的使臣作伴?
为什么珊瑚珠要猜她不情不愿,因为这小姑娘眼睛里含着泪珠啊。
“你什么人啊,堵在门口,啥话不说,就知道哭?汉人都有这毛病?晦气!”吉娜皱眉呵斥。
“哎~吉娜,说过你多少回了,别汉人、汉人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万一这是人家个人喜好呢。”维娜开始捧哏。
吉娜配合得笑了,故作大方道:“行吧,爱哭就哭个够。”
跟在这小姑娘身后,梳三丫髻的小丫鬟抱不平道:“你个蛮夷女子,真是不知廉耻,抢了我们姑娘的夫婿,还敢挖苦人!”
“住口!”
这话不是珊瑚珠说的,是拎着袍角匆匆赶来的钟应爱喊的。
钟应爱气喘吁吁停下,拱手致歉道:“公主恕罪,表妹不知礼节,冲撞公主,我代她给公主赔罪了。还望公主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钟应爱是见过珊瑚珠杀人的,真杀人不眨眼,温热的血在脸上流淌,眼珠都是红的。这样的场景,还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表妹柔弱得如三月嫩柳一般,怎么经得起公主随意一吓。
“表少爷,您就看着我家姑娘被人欺负吗?难道你真的变心了?要娶这个蛮夷女子?”小丫鬟扶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姑娘,愤愤不平控诉钟应爱,那眼神仿佛在看陈世美。
“胡说什么?我与公主清清白白……”钟应爱又连忙转身,给珊瑚珠行礼,“冒犯、冒犯。”
钟应爱自觉自家眷属失礼,硬着头皮想要解释,可真编不出什么话来,忍不住抬头看珊瑚珠的脸色,没想到珊瑚珠居然没有怒而拔刀,反倒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戏台上一出蹩脚的戏目。
“啪啪啪!”珊瑚珠抚掌而笑,“钟大人,你这是怕我在驿馆无聊,特意安排的戏目,挺有意思的,接着演。”
“公主恕罪,这是我表妹,自幼失怙,身世堪怜,听了旁人几句不着调的议论,便想来拜见公主,并无恶意。”钟应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情。他姨妈身子已经不好,临终前就想看他和表妹成亲,了却多年心愿。表妹身体也不好,不知能不能活到双十。这年头女子若是未嫁夭折,是不能埋入祖坟受后人香火供奉的。
因此,即便只为了表妹身后事,钟应爱也是责无旁贷。更何况,还有姨妈从小爱护之情,还有母亲哀求的泪水。
可自己去出一趟平平无奇的公差回来,祖父居然有意让他迎娶外族公主。这怎么行?钟应爱自己是不愿意的。可祖父心意已决,想借这婚事,让钟应爱洗脱与陛下政见不和的影响,重新回到朝堂核心。
钟应爱与祖父一番谈话,说公主外族之人,不能担起宗妇之责。祖父却坚持,钟家自有规矩,什么人来了都会学得规行矩步。
钟应爱没办法和祖父讲,自己被珊瑚珠大开杀戒的模样吓得做了几天噩梦,婚事是想都不敢想。可偏偏事情就这么寸,让来送点心的表妹听到了。
表妹平日连虫子都怕的胆子,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找上了驿馆。钟应爱知道的时候,真是吓得魂不附体,催马疾驰而来,生怕自己来得迟一步,就只能看到表妹的尸体。
真.一头雾水.珊瑚珠。
珊瑚珠转头对维娜道:“你给我买的话本子还是保守了。我本以为穷书生高攀修行千年、下一步成仙的大妖已经是臆想,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那些写话本的酸腐文人没脑子吗?既有千年修为,怎么会看上个男人就想嫁?还是个一无是处的穷书生。”
钟应爱被臊得两颊通红,那个表妹也柔柔弱弱倒在丫鬟身上,不停拿帕子擦眼睛。
“行了,都带回去吧。你这个纸糊灯笼一样的表妹,进门没说一句话,光哭了,离我也是三尺远。回去好好找个大夫治病,别找我付药钱。”言下之意,出事儿了别赖她。珊瑚珠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转身回屋了。
这剧情,她听上句就能接下句,话本上都写烂了,毫无新意。
进屋后,珊瑚珠对高娃道;“去打听一下,这种离谱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打听京城人对使团观感之外,再打听打听可有人议论我的婚事。”
妈的,迎面一盆狗血,晦气!
第77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8
朝廷北征、两族和谈、民族融合……这有什么意思?
草原上来的公主嫁给谁?哎,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外头茶馆里,对于兀良哈部遣使来朝充满了各种议论,重点还是集中在八卦上,毕竟,朝廷大事不是人人都懂,但八卦嘛,总是人人都感兴趣的。
“听说大王子身高八尺,力能扛鼎,曾经担任和熊搏斗不落下风。”
“嗨,他们草原人,天生就吃肉长大的,很有一把子力气。要我说,若公主也是健妇模样,那谁也不会娶她。”
“老兄这话我也赞同,草原上来的,连面都揉不圆乎吧,咱们老李家,可不能要这种不能上灶台的媳妇儿!”
“呸!说梦话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还上灶,人家公主拿正眼瞧你吗?”
“哈哈哈,老李哪儿有福气让公主看一眼呢!让我说,公主还是得嫁给将军,银枪白袍小将军,公主就该配将军啊!”
“胡说,从来只听说过高中状元、迎娶公主的,要我说,在新科进士里挑状元,不行,还是探花吧,探花郎最配公主了。”
“说到今科进士,里头有年轻人吗?我只记得榜眼长了一把长髯,跟画上关公似的,天街夸官的时候我瞧见过。”
茶馆里的热闹很快就转移到其他方向,这些事不关己的人,只把自己当月老、当皇帝,对公主的婚事指指点点,发出一些令人发笑的言论。
真正和公主有交集,有可能娶公主的人家却是各有计较。
钟应爱带着闯祸的表妹回家,还没进屋,就听到母亲的哭声。
姨妈躺在软榻上,表妹扑到姨妈身上哭,一屋子女人哭成一团,哭的钟应爱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母亲、姨母、表妹,你们都别哭了。幸亏公主不计较,下次再这么莽撞,我也护不住表妹。”钟应爱捂着脑袋叹息。
“我就你妹妹这么一点儿骨血,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立刻要我的命。”
钟应爱听着姨妈这老生常谈,更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他索性不理会姨母和表妹,只对母亲道:“母亲,该好好理一理家里的门户了,居然让表妹一弱质女流轻易出门,如姨母所言,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姨夫交待!”
这是直说让长辈们不要仗着他脾气好,再暗中唆使表妹做这些蠢事了。
说完,也不看两位长辈难看的脸色,直接转回自己的院子。他的院子里,父亲正坐在正房,等着他呢。
钟侍郎坐在正房官帽椅上,好整以暇得看着儿子,威严问道;“人带回来了?”
“是。只是言语冲突,并未动手。”钟应爱说了一遍事情经过,请父亲放心。
“听你之前所言,这草原公主性情暴烈,如今看来,倒是能听进去道理。”
钟应爱一听这口风不对,立刻说明:“公主只是不屑与表妹这等闺阁女子计较罢了。”表妹那样的纤弱之流,根本入不得公主法眼。
“你对着草原公主也并非全无好感啊?我儿,自古娶妻娶贤,这草原公主虽非同族,但此时最合适。若是她嫁入我钟家,陛下定有加封,你享了驸马的好,却不必避讳朝政,何其便利。最重要的是,你要向陛下表明忠心追随之意。”钟侍郎捋着胡须教训儿子,“你祖父为你筹谋一场,不可再令长辈操心。”
“父亲,我实在无法与公主成婚。我禀告过的,右手腕上,如今还有红痕,运笔总有凝滞。她虽为女子,也曾上阵杀敌,并非温顺女子,恐担不起钟氏宗妇之责。”
“怕什么,入了钟家,自有规矩礼仪教导于她。别说她一外族公主,便是当今爱女,也要孝敬尊长、和睦兄弟啊!”钟侍郎倒是很自信,女人嘛,嫁人了,总会听话的。
钟应爱摇头,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父亲没有和公主接触过,只以为天下女子大约就分成那几类,或尊贵、或骄纵、或温柔,总脱不了模子。但公主啊,她不是模子里长出的规矩样儿!
该如何才能打消长辈不切实际的念头,钟应爱实在烦恼。
白邵晨也很烦恼,白小将军回家之后,自动从“少帅”降级成“大郎。”
“母亲,这些是什么?”白大朗看着一桌子帖子问道。
“你父帅让给你挑门好亲事,尽快定下。这是之前就有意向的人家,如今定得急,你先选一下。等两家有了默契,若是陛下有意赐婚,能拿出来挡一挡,若是陛下没这个意思,按部就班慢慢走礼,也是对女方的尊重。”白夫人指着面前几张特意挑出来,记录女方家世品行年纪等基本资料的帖子,忧愁得揉了揉眉心。
“父帅怕我娶公主?”白小将军也忧愁起来,他对公主,确有求凰之思。父帅这样的态度,让他怎么开口说明。
那日在湖边跑马,拾到公主的珍珠发钗,是怦然心动。山谷截杀时,公主有勇有谋、身手矫健,每一刀都有奇异的韵律,带出的血珠,都独具美感。那时,血如花在心口绽放,是情根深种。若是自己能娶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公主,来日并肩作战,岂非快哉。
“为娘也觉得你父帅大惊小怪,我等武将世家,与草原人总有交战,陛下总不会不考虑这些,让你娶公主。”白夫人倒是看得开,“你与我说实话,一路行来,可与公主有多的接触?”
“娘,怎么可能。您是跟着大军行进过的,说是我护送大王子和公主进京,可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哪能和公主有什么私人接触。哪次见面商议,身边没有围上七八个人。”
白夫人放心了,嗔怪道:“你这孩子,娘不过白问一句,哪里招来你这么多话。没有接触就好,你日后是要沙场建功的,总不好和番邦公主有太多接触。名声要紧,爱惜羽毛啊!”
这么多人,从各自的立场,做着自以为精明的打算。
三天一晃而过,宫中召见了帖木儿和珊瑚珠。
正儿八经的觐见,一路都有礼官导引,事前也做过训练,一问一答都是模板,一举一动都有规矩。
觐见后,中原皇帝,如今帖木儿和珊瑚珠也称陛下了。
陛下封珊瑚珠的父亲为顺义侯,继续镇守草原。封帖木儿为顺义侯世子,珊瑚珠也破例加了县主的宗女爵位。又为使团赐下封诰、赐金银酒食,再令礼部赐宴,就摆在文华殿侧殿。
大宴由一位年高德劭的宗室老王爷主持,礼部、兵部相关人员出席,四夷馆的通事陪伴那些语言不通的,又有早年归附的外族臣子作陪,什么回回人、彝人、苗人,总之,都是带有外族血统的臣子。
教坊的乐户经过精心挑选,歌舞也带着一些异域特色。
老王爷端坐上首,命人俸上美酒,敬帖木儿、珊瑚珠兄妹,犒赏他们虽出生外族,却愿意为大夏太平安乐建立功勋。
酒到酣处,侧殿外突然有人来通禀,圣驾将至,请诸人离座行礼。
这也是早就预备好的,老王爷非常自然得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下首,位置早就留好了。这个宴会只是名义上由他主持,陛下中途到来是彰显尊贵。
陛下不仅自己来,身边还有皇后陪伴,还有自己五个儿子。
当今陛下虽是太平天子,却是马背太子。早年跟随太祖征战天下,自己也曾上马作战,生生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又有意亲征北伐。现在南方还有少数前朝余孽叛乱,但大局已然尽在掌握。若有朝一日陛下山陵崩,庙号多半是太宗。
陛下与皇后携手落座,看着这满殿的外族人,穿着各自民族的衣裳,却行汉礼,称汉臣,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满足。挥手道:“平身吧。孛儿只斤氏虽为新至,也是老朋友。你们兄妹不要拘束,这里各族人都有,个个都有自己的好前程。”
帖木儿出列,右手抚在胸前,低头行了一草原人的礼节,笑道:“多谢陛下。只盼来日,我等有幸为陛下建功。”
“哎~坐吧,朕给你们赐宴,并非为了你们报效朕。只是让你们看看天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是,臣等受汉家文教感召,真心归顺大夏。”珊瑚珠也起身行了一个汉人福礼。文教二字用得很妙,礼部的臣子已经喜得脸皮抽搐了。
孔子曰:远人不服,故修文教文德以来之。通过繁荣昌盛的文化来吸引外族人,这是国家软实力的最好体现,也是儒家文化里对施政者的最高褒奖。中原王朝对盛世的要求,从来都有四夷宾服、渴慕文教。
这时候该皇后出场了,“孛儿只斤家的姑娘,果然是草原上的明珠,你这福礼行得很好,礼官这才教了多久,可见聪慧。”
“多谢皇后娘娘夸奖。”珊瑚珠再行一礼。
“真是可人疼。”皇后也跟着早就排练好的剧情走,转头笑问皇帝:“陛下,这么好的姑娘,不知可定了人家没有?若是没定,妾可就要先下手了?”
“朕如何得知,得问问他们——”
“回禀陛下,阿妹还未定亲。只是父亲临走时嘱咐,阿妹可自行择婿。”帖木儿回禀道。
“哦?自行择婿?”皇帝摸了摸短须,这倒新鲜了,先前没说啊。遂好奇问道:“怎么个择法?”
珊瑚珠起身,笑道;“陛下,小女斗胆,列几个条件,还请陛下为我做主。”
“哈哈哈,说来听听。”汉家女子,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子,是不会有这样的胆量的。皇帝玩心大起,不顾皇后扯他衣袖的动作,忍不住插一脚。
“我要嫁的男儿,一定要是个英雄!武艺不说比我好,至少不能比我差。第二,允许我继续信奉长生天。第三,不能把我关在后宅,不让我跑马。就这三个条件。”珊瑚珠干脆利落说出自己的要求。“这是最基本的,还有其他什么长得好看、会逗我开心也是加分项,先往后稍稍。”
“傻姑娘,哪有这么择婿的。”皇后笑了笑,她想说的其实是,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家,择婿不是过家家。这种模棱两可的条件,太容易钻空子了。
“哦?朕可听说你武艺不错,若是找不到能赢你的青年才俊,难道还不嫁了吗?”
珊瑚珠斜着眼睛,嗔了皇帝一眼:“陛下,小女是比武择婿,又不是比武挑护卫,遇到喜欢的,自然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