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新穴是确有其事,而且人家还毫无保留地把穴位的位置、功效据实以告,便是那具体的行针手法和要领,也都悉心指教,全不藏私。
洛娘子光风霁月,衬得他满腹阴私鸡肠。
要是地上有个洞,邵宗肯定就钻进去了。
可实际上并没有。不但没有,洛娘子又抽出了新的金针:
“下一个是辄筋穴,又叫神光、胆募,属足少阳胆经。位于胸外侧区,第4肋间隙中,腋中线前1寸。”她娓娓诉说着,又抬头问邵宗道:“此穴是否在令师汇总的三百零六穴之内?”
“不在。”邵宗干巴巴地答道。
洛千淮点点头,面上并没有半分炫耀之色,语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胸中暴满,不得眠,辄筋主之。此穴主治胸满、气喘、呕吐、吞酸、胁痛、腋肿、肩背痛,行针时需斜刺或平刺五到八分。”
辄筋穴也是双穴。还跟上次一样,洛千淮自己针灸了右侧的穴道,指导邵宗寻到了左侧的穴道。
入针得气之时,邵宗已经彻底没了跟这小娘子争锋的想法。
第一百九十五章 梅占先春花发早
不一时针灸完成。洛千淮拔针的同时,白小郎君腹内发出了一阵隆隆的肠鸣音。
他的面色已不似方才那般青白难看,而是稍微带上了一点人气,嘴唇微动,白振堂凑近了,隐约听得儿子在说,想要如厕。
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白振堂喜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连忙唤人扶起了白小郎君,搀着他去方便,不一时回来,竟又有了久违的饥饿感。
白振堂大喜,向着洛千淮投去了感谢的目光,又叠声吩咐下人去备些好克化的饮食,却被梅舟拦住了。
“白家主且住。令郎此时脾胃滞涩无力,若再用寻常饮食,只怕不多时又要恢复原状。”他说道:“我之疗法,走的也是食疗一途,只是又非平日常用之物,借洛娘子的金针助力,却是恰好下方。”
白振堂连忙让人奉上笔墨:“还请梅神医即刻开方。”
梅舟捻须微笑:“此方极易,不必落于笔下。只用木瓜、橘饼各三钱研碎,取淡薄村醪煎熟后,与府中多年藏酿对冲,每日晚服两盏即可。”
他说的时候,目光却是看着洛千淮,见她唇角含笑,微微点头,便知道她明白了方中之意,不由笑意更深。
邵宗与谭非却是一脸懵懂。梅舟看在眼中,已将二人视为蠢物,懒得多费半分口舌去解释。
洛千淮跟他想的却不一样。当世诸医家都敝帚自珍,讲究秘而不宣,导致好的经验非但无法传播,反而很容易不传于世。
她观这邵宗虽然有争强好胜之心,但本人却还是虚心好学的,并非不可救药,所以也并不吝于多指点几句。
“患者久病,各类药物掺杂服下,不仅无功,反而使五腑失调,诸气闭塞,是以此时并不宜再用药。”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却又平和淡泊:
“梅神医正是因着这一点,所以才取了食疗之法。肝以泻为敛,木瓜酸柔,能于土中泻木,橘皮调和诸气,更借酒力,可奏平肝宣胃通肠导滞之功。”
邵宗与谭非听得如梦初醒,只觉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梅舟虽然相信洛千淮能够看出他的用意,却没想她会理解得这般深透。也不知道柳一刀那老头坟上怎么就冒了青烟,竟然能收得如此佳徒孙。
他咽下了那份欣羡之意,开口道:“我这方子其实也就是平平无奇,且还有一件为难之事还须与洛小友商讨。”
梅舟眼中带着考较之色,微笑着望向洛千淮:“白小郎君日间须饮用汤水。若投以米粥,则恐微寒伤胃,但若以二陈汤佐以蜂蜜,又难免回到用药的老套路上,徒然惹得白小郎君畏憎。不知洛娘子可有其他良方?”
洛千淮见梅神医目中精光闪烁,便知道他早就有了腹稿,这般说来只是想给自己多一些机会罢了。
只是他并不清楚,她其实不在意这些虚名。
洛千淮淡然一笑:“先前来时,见院中数株梅树,已绽新蕊。”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这儿正谈治病救人呢,这洛娘子怎么忽然就谈起风雅之事了,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
梅舟亦是愣了一下,只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了洛千淮心中所想。可别说,她想的这味药引,比自己心中的那一味,非但不差,反而更得白小郎君之心,实在是心思灵巧。
果然洛千淮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梅占先春,花发最早。其气芳香,故能舒肝醒脾。若取其花为汤,以汤为茶,日啜数次,再配上梅神医的木瓜橘酒酿,必可消胀回春。”
话音一落,邵宗谭非还在深思之间,梅舟就已经大笑拊掌:“洛小友慧质兰心,竟然想出以梅花汤代茶,却是胜过老夫多矣!”
洛千淮不好说自己前世看过类似的医案,当时的医者恰是在万方无用之时,无奈下了早春梅花饮,想不到却收获奇效。
她谦虚了几句,那边梅舟也不以为意。白振堂最是心急,马上便吩咐下人:“赶紧按两位神医的方子去准备!”
不知不觉中,在他心里,已将洛千淮摆到了与梅神医相等的位子上。
不一时梅花汤便送了上来。白小郎君素日便喜梅,所以才会在院内栽种,闻得气味清香,先就心情舒畅,不知不觉便将整盏汤都喝尽了,并没有一丝烦恶欲吐之感。
既已定下了诊疗方案,接下来只等着看结果便是。白振堂命人给梅舟与洛千淮安排住处,特意嘱咐了将白小郎君院旁的鸣鹤轩与观雪轩洒扫出来,供二人入住。
别人不知道,负责操办此事的白府大管家白英却是再清楚不过,这鸣鹤观雪二轩,向来是家主接待最高等级贵宾的住所,布设陈列无一不精致奢华,其中的侍女仆从也都是精挑细选,又经过了各种训练,便是寻常的官员来访,也不可能被安顿在此处,尤记得上一次启用之时,还是大农令亲临白府。
所以那梅老神医也就罢了,这么个年轻的小娘子,怎么也能得以住到观雪轩?
只是家主的话,向来不容质疑,白英早就习惯把疑惑都咽在肚子里,口中应了便带人去布置。
对于白家在接待方面的用心,洛千淮感受到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受前世的影响,她于衣饰用具并不上心,再加上跟在墨公子身边时,也见识了不少珠玉绮绣,豪奢排场,所以面上也没有露出什么异色,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她身上的衣饰本非凡品,再加上这么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倒是令白英对她的身份有了别的揣度,安排的饮食侍奉更加精心了不少。
到了入夜时分,白小郎君已用了四五盏梅花汤,又喝过了梅舟开的木瓜橘酒酿,腹中微鸣不已,矢气通畅,腹中坚硬之处,已稍微软和,平卧之时的气冲之感也大为减弱,竟是难得地熟睡了过去。
这本就在洛千淮的意料之中。白振堂因此大为开怀,专门设了晚宴请梅舟与她二人,只是她不擅饮酒,不过廖廖数杯,便已经现了醉意,被侍女送回去休息不提。
洛千淮睡得香甜,但这一晚上注定有很多人睡不安枕。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泼天之财守不住
墨公子披着一件黑底绣银色云中百兽纹的袍子,脊背挺拔如松,快速地执笔写了一封信,递给了架着拐杖侍立在侧的卫苍。
后者一言不发地接在手中,行过了礼便退了出去。
屋门再度被推开,卫鹰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公子。”他跪了下去:“人已经拿到了,按您的吩咐没有惊动任何人是否要送入西京供您亲审”
墨公子眸色没有半分变化。
“已经从别处得了线索,留着此人,也不过就是为了两相印证罢了。西京这边正是多事之秋,先严加看管着,待此间事了,我亲自过去一趟。”
卫鹰点头,又道:“今日大朝会上,陛下接见了乌孙使节翁归靡,当众申斥了长陵令霍瑜,责令他在三日内将袭击使团的凶徒捉拿归案,否则必不轻饶。”
墨公子轻轻地转动着白玉扳指,眸色暗沉:“之前交代的事,都做好了吗?”
“公子放心。与翁归靡同时入境的那伙匈奴人,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前次袭击之时也做了安排,只等您一发话,便会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霍瑜。”
“呵。”墨公子勾起了一个冷笑:“到了那时候,希望他能明白过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公子所言甚是。”卫鹰到底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乌孙大昆弥归天,这翁归靡的支持者甚众,只是他既然并非岁昭公主属意之人,且又与匈奴一直暗中勾连,您为何还要留着他的性命呢?”
“卫鹰。”墨公子叹了口气:“姑母的儿子,也是乌孙人。就算他在大豫的支持下继了位,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是一个完整的乌孙,还是分裂的乌孙,对于大豫更有利,你自己想。”
卫鹰打了一个激零,背上渗出了冷汗。
“属下明白了。必不会再妄谈此事。对了,还有一事。”他刚要退下,忽然又停住了:
“陛下今日下诏寻访能人巧匠。”
“哦?”墨公子有些不解:“陛下素来不喜百工之事,尤其厌恶奇技淫巧,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今日朝会之后,陛下在承明殿中私下接见了翁归靡,谈了约有一刻钟,据说他献上了一样宝物之后陛下便下了诏。”
“宝物?”墨公子眸中冷色凝结:“蛮夷之物,也配称宝?之所以要寻巧匠,怕是这宝物之外,应有什么束缚,并不好取得吧?”
“属下这就命人去打探。”卫鹰说道。
“不必多事。”墨公子道:“过得几日,自会有消息传出来倒是安陵邑那边,今日如何了?”
“安陵邑?”卫鹰有点摸不着头脑:“公子问的是何事?”
墨公子彻底冷了脸:“退下吧。”
卫苍传过了信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一幕。错身而过之时,卫鹰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安陵邑近日可有异动”
这种耳语哪能逃得过墨公子的耳朵。他也不说话,只淡淡地望了下去,一股威压便无声地弥漫开来,卫鹰立即回身跪下去了,卫苍也想跪,但他腿上还打着夹板呢,只能站着回话:
“公子。洛大娘子已入了白府,并出手为白琅诊了病,颇有效验。”
这是墨公子预料之中的事。他看似随意地点了点头,屋内那种有如实质般的压力,就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卫鹰在心中暗骂自己蠢笨如猪。卫苍受伤行动不便,近期的情报收阅及很多工作,都是他总揽着的,所掌握的信息比卫苍只多不少,只是主上在谈论大事之时,从未惦记过其他的小娘子,他一时没想到罢了。
也对,那位洛大娘子,又岂是寻常的小娘子能够相提并论的,以后对她的事,他必须得更加上心才是。
想到这里,他连忙开口补充道:“公子,您让洛大娘子去为白琅诊治,本是看在过世的白老爷子的面子上,但白家上下并没有如何看重她,最初甚至都没让她进门”
“怎么回事。”墨公子的声音淡薄如水,又像是天上飘过的云,飘乎不定。
这是主上强压了怒气时的表现。卫鹰与卫苍对视了一眼,前者把情况迅速说了一遍,末了道:“消息早上就递进去了,也许是当中出了什么纰漏。说起来自白振堂继了家业之后,几次上缴的供奉虽然未少,但总是会借故拖延,说不定已经有了别的心思。”
“白家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墨公子轻轻地挑了挑眉:“我能给他们,便也能收得回来。给他个警告,若再有外心,也不必留着了。”
卫鹰与卫苍应了下来。这种事不消吩咐,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
恰在此时,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从一旁的矅星楼主楼传过来,伴着欢呼喝彩,一浪高过一浪。
卫鹰出去略一打探,便满脸惊讶地回报道:“公子,方才矅星楼拍卖了五瓶不羡仙,方才正是最后一瓶您可知拍得了多少金”
墨公子不发一言,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的灯火阑珊之中。
卫苍没好气地睨了卫鹰一眼:“在公子面前,卖什么关子,还不赶紧说?”
“只是这最后一瓶,便拍得五百二十金,五瓶加
起来,足有千金之多!”
卫苍闻言也欢喜起来:“恭喜主上,又多了一道天大的财源!世间好酒之人何其多,主上从此不须再为金钱费心了!”
墨公子却不似他们一般惊喜。他抿紧薄唇,微眯凤目,沉吟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这等泼天之财,明月楼根本就守不住。只怕现在就已经被有心人盯上了吧。”
矅星楼之内。今日刚得了大量赏赐的翁归靡满面红光,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接过了清丽女使奉上的墨玉酒瓶,哈哈大笑了几声,仰头便向口中灌去。
“好酒!”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又圆又亮:“大豫不愧为天朝上国,便是酒水也远非我乌孙小邦能比,这五百金,花得再值不过!”
此言一出,楼内立时又是掌声一片,众口一辞,都称这位乌孙王子豪气干云,值得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