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深衣的下摆浸透了鲜血,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哪一种红,都是一般的耀眼刺目。
那侍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左下腹部被划了一道不小的伤口,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见到墨公子过来,他的眼中忽然就爆出了明亮的光芒。
“公子。”他强忍着痛楚说道:“岚……无用,不能再侍奉您左右了。”
墨公子握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全不在意污了衣袍。
“你放心。”他正色道:“你的阿妹,我会派人好生照顾。你且安心地下去等着,终有一日,我会下去陪你们。”
“谢公子大恩。”卫岚想要起身行礼,牵动伤口却疼得更加剧烈。他重重地喘息着倒了下去:
“求公子,赐岚一个痛快。”
墨公子的手抹向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正是之前他杀人所用。
卫岚面上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闭上了眼睛。
软剑十分锋利,但握在墨公子手中,却轻盈得有如杨絮一般,难以按捺,不可捉摸。
“你是我亲手送走的第七个兄弟。”他喃喃自语,便要执剑刺下。
“等一下!他还有救!”洛千淮扬声喊道。
那柄剑迟疑了一下,堪堪地停在了卫岚的胸口。
墨公子抬眸看向她,眼神幽深无比:“洛大娘子。你可知,欺我者的下场?”
洛千淮自是不知,诚实地摇了摇头。
“若你此刻认错,尚可留得全尸。但若敢虚言欺骗,吾必将你碎尸万段。”
全尸?原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是真的全然不顾救命之恩,早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我有一半的把握能够救活他。”洛千淮顶着有如实质般的压力道:“但另一半,却要看他的造化。”
如果放在前世,此人基本没有性命之忧。可在这里却是完全不同。
说是五成把握,已经是故意夸大了的,实际上能有两成已经不错。
就算她能克服一切困难,勉力完成手术,但术中的失血,术后的感染都是大问题。
伤者的肠子已然拖到地面,腹腔感染已经不可避免。
虽然她脑中已经想出了多个中药消毒清创的方子,但到底比不上抗生素那么立竿见影。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位卫岚侍卫年轻力壮,又常年习武,说不定能硬撑过去。
听了洛千淮的话,墨公子陷入了沉默。
他向来自负善谋人心,但这位洛大娘子的言行,却多次背离了他的预期。
比如之前没有挟解毒之恩,顺势留在他身侧,又比如方才没有为救他而受伤,以骗取他的信任。
而她表现出来的任性跳脱,更是他生平仅见,竟然敢将他丢飞出去。
偏偏在那时候,他却神差鬼使地忘记了还手,一意任她施为。
这种事情,万不可以让孟剧等人知晓,否则他们必要将隔夜的酒都笑喷干净。
可是此时,明知她的话绝不该信,他却仍然抱有万一的期望。
见墨公子半天不作言语,洛千淮有些着急。治病救人刻不容缓,时间多拖一分,救活的希望就更少一分。
重活一次不容易,她可不是想尝试什么惨烈的死法。
“大错已铸成,小女已知多说无益,公子怀愤亦是理所当然。要如何处置,都绝无怨言。”
洛千淮的声音很诚恳:“只是这位卫岚侍卫,是真的尚有几分生机。若小女能够尽心救治,公子可否依约送大弟往县城就学,并代为照拂小弟?”
她半句也不为自己求情,让墨公子与卫苍都感到相当意外。
“你尽力去做便是。”他缓缓地收剑起身:“若当真能保他性命,方才之事,我可全不计较。”
颈上的剑被移开,洛千淮重获了自由。她立即扑到了卫岚身前,一边检查伤处,一边急急地吩咐道:
“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沸水,小刀,烈酒,针,线,各种药材,以及足够的人手。”
“全力配合她。”墨公子说道:“一应人员物品,采购调配,皆如她意。”
有了这句话,整个院子里的仆妇杂役,全部都被调动了起来。
洛千淮先前任住院医的时间不短,带过不少实习生,穿越之前还做了大半年的住院总,对于指挥分工极有经验。
不一会儿,一间经过生石灰消毒的手术室,便已经准备出来了。
清单上的药材被快马加鞭地采买回来,又被分拣开来,或磨粉,或熬煮。
剪刀、匕首与针,被沸水煮过,与同样被煮过的麻布摆放在一起备用。
大片的桑树皮,剥去了粗糙的表面,只留下其中白色的内芯,经反复锤打后煮沸,抽出一根根细而韧的桑皮线。
卫岚费力地喝下了一碗改良版麻沸散。这是前世某位专家,在多个麻沸散汤方的基础上亲身实验所得,效果相当出色。
只是因其中洋金花一味毒性强烈,临床上往往需要结合患者情况酌情增减,远不如西医麻醉那般方便,是以应用者寥寥无几。
无数根蜡烛被点燃,配上六面硕大的铜镜,勉强制造出了无影灯的效果。
卫岚很快就人事不醒,手术开始。洛千淮是当之无愧的主刀,卫苍是助手。
墨公子与他本人都没有异议,又或者说,就是她不愿意,卫苍也是要进来监视她的。
她这么选择的原因,主要还是对他有信心。
既是杀人不眨眼,那么见着她接下来要做的手术,肯定也能认真配合,不至于半途而废。
事实证明,她还是高看了卫苍的。
世间之事,最容易的是破坏,最难做的是建设。
卫苍长于前者,洛千淮擅长的是后者。
他对自己的剑术极有信心,出剑之后往往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至于掩埋尸体这回事,更是鲜少亲自出手。
所以对于人体内部组织的耐受度,其实也并不怎么样。
创口在下腹左部,长约七厘米。虽然看着惊人,但既未伤及腹主动脉,也没刺伤胃部,所以洛千淮才敢夸下海口。
否则拖延了这么久,人早就救不得了。
将外露的肠管固定好,洛千淮就在卫苍的协助下拉开创面,露出了其中极为复杂的内容。
其中一大段肠管被利刃洞穿了,鲜血与污物溢于腹腔之中,既刺眼,又刺鼻。
饶是卫苍已经用布巾蒙住了口鼻,仍然觉得一阵阵反胃。
反观眼前的洛大娘子,却似是司空见惯一般,非但眉眼没有半分变化,声音也平静如常。
第十八章 奖励还有寄存期
洛千淮面不改色地将手探进了那些污秽物中,认真地查验各个脏器,发现除了肠管再无破损部位,不由得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条件下,若是再有脏器受伤,救治的难度就会几何级数升高。
冲洗腹腔用的是三黄水。由大黄、黄岑、黄连三种药材取等份伍配,作用是杀菌消炎,堪称为中药中的强力抗生素。
以沸水煮过的苇管以及猪尿泡,制成简易负压回吸装置,配合三黄水反复冲洗腹腔和裸露的肠管之后,洛千淮用桑皮线缝合了破裂的肠管,又在缝合处洒上了适量的“三黄”粉,然后便开始分层缝合腹腔。
这个过程中,卫岚本人全无半点知觉,一旁充作助手的卫苍却已经克服了种种不适,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着专心缝合的洛千淮。
那双手与寻常小娘子一般纤软,上面满是血迹。可她的动作却是一丝不苟,一针又一针,很快便将长长的伤口缝合了起来,只留下了一根插入其中的苇管。
“这是引流管。”洛千淮稍作解释,也不管卫苍是否明白,自顾自地将缝合处周围的血液擦干,又洒上了一些药粉。
用生大黄、紫草、白术、黄连、三七、五倍子、天花粉七种药材,经炮制后磨粉制成的金创药,虽然不如前世的白药那么神奇,但也有止血消炎、收敛生肌的效果。
手术完成,用时半个时辰。卫岚虽然面如金纸,脉搏微弱,但仍然活着。
洛千淮舒了一口气。果然就像她想的一样,患者健康的体魄,为他带来了生存的机会。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大概会在四个时辰之后苏醒。安排专人看着,他一醒马上叫我。”她吩咐道。
卫苍回到了正堂,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墨公子。
“神乎奇技。”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见闻,然后评价道:“苍从来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等医术。”
“洛大娘子,绝非常人。苍想不通,那一位为什么会舍得以她为间,似有些得不偿失。”
“所以卫岚的命,确实是被她救了回来?”墨公子却没有他这般感慨。
“应是无碍了。”卫苍正色道:“苍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不必说了。”墨公子摆手打断了他:“若能就此悬崖勒马,事后留她一命也未尝不可。”
“公子宽宏,洛大娘子必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晚上这一战,侍卫们死了两个,重伤一个,另外七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伤。
洛千淮逐一为他们清创消毒,又根据具体情况,或缝合,或洒上金创药包扎。
她制的金创药效果相当不错,敷上去后流血立止,且清凉舒适,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侍卫们都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人,马上就感受到了这种药粉的妙处,再加上她方才刚刚救了卫岚,因此态度都较之前明显转变。
墨公子听着外面一片“洛大娘子”的呼声,再看看忽然就对洛千淮大加赞誉的卫苍,心里莫名地有些烦闷。
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的伤员,洛千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先前房间的窗子已被劈坏,她随便找了间没人的屋子,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洛大娘子。”被派来侍候她的婢女低眉敛目:“卫岚已经醒了,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洁面漱口,被婢女侍候着梳了平髻,换了一套崭新的桃红色曲裾裙,洛千淮才被引到了卫岚面前。
他的状态还好,伤口的疼痛已大为减轻,但对腹上插着的引流管极不习惯。
没有发烧,便是幸事。洛千淮安抚了他一回,又把过了脉,发现脉像比昨日要强上不少,当下便为他换了药,又叮嘱他坚持到午后方能喝水进流食,然后就出去熬药。
她熬了两份药,一份是墨公子的活血驱风解毒汤,另一份,则是为卫岚准备的,作用是补血消炎。
火苗儿慢慢地舔舐着釜底,洛千淮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