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高踞上首的虞珩拱了拱手,然后又对虞恂道:“今日家宴也就罢了,七弟年纪不小,想来不日便要就藩,到时候切记要谨言慎行才是。”
第二百一十七章 录入皇室玉牒
建章台上的大殿内温暖如春,虞恂的背后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抬起头,但见虞珩端坐于陛阶之上,面上八风不动,只在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个人对他来说,从来都只是君王,而不是一位父亲。
这一点,他很早就看清楚了。
虞恂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为什么要听了阿舅的话,借着酒意挑衅虞恪,借此试探陛下的态度?
虞恪在阿舅口中,明明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反应并不该如此迅速才是。
他握着手中的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整个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都似在看他的笑话。
晚宴上的菜也不过尔尔。看着种类繁多,可是做法简单的得很,只有煮,炖,煎,烤四样,比起墨公子平日所用的,味道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今日是腊八家宴,殿上的人多数都是他的血亲,可是呈上来已经温凉的腊八粥,却暖不了他的心。
案几之前,忽然就落下了一片阴影。墨公子抬眸看时,就见到七皇子虞恂正紧锁眉头望着自己,嘴角紧抿,目中一片阴翳。
他预见到今夜的宴上可能会受到刁难,但没想到那人会是虞恂。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加愚蠢一些。
修长的玉色手指拈起了犀角杯,墨公子面上漾着淡淡的笑意:“虞楚见过七殿下。”
虞恂不喜欢他的笑容。从头到尾,他就没将眼前这个人放在眼中。
戾太子的遗孙又如何,陛下从来都没有宽宥他与生俱来的罪过,也没有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玉牒,就算破例出席了今日的家宴,也并不代表什么。
可是方才自己受到的羞辱,必须要在其他地方找回来。眼下这大殿之中,也只有虞楚一个人,最为合适。
无论他受到何等羞辱,在座之人都只会乐见其成,不可能会为他说一句话。
包括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在内。当年如同疾风扫落叶一般无情狠厉,连尚在稚龄的两个曾孙都格杀不论,没道理对剩下的遗腹孽种就网开一面。
陛下应该只是想要借此看一看,当年的戾太子一党的余孽,是否还有残存,以便一体收网。
所以自己就算是对他做了点什么,也会是帮了父皇的忙,足以挽回今晚在他心中扣的分数。
他心中想得明白,回身自紧随着他的小侍手中取过酒壶,就那么当着整殿人的面,直接浇到了墨公子的头上。
今夜的酒水,一色都是宫廷御制的桂华浓。琥珀色的酒水淅淅沥沥,顺着墨色的发淌落下去,浇湿了如玉的眉眼鼻稍,又沿着苍白的脖颈渗入衣襟。
深青色的麻衣吃了酒水,变为浓重的黑蓝色。
虞恂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大逆罪人之后,竟敢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建章台,将我大豫皇家威严,置于何地?”
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虞烜的唇边噙着冷笑,只把这当成宴间一个小小的插曲,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虞恪与虞申也一样。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虞恂再不成器,也是金尊玉贵的七皇子,跟这方从市井之中回来的虞楚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他若是识趣懂事,默默地忍气吞声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那么陛下也未必再能容得下他。
侍奉在帝王身侧的聂希偷偷地瞄了虞珩一眼,只见圣颜并无半分异色,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帝心难测,便是他这等多年常伴殿前的近侍,也依然难以揣度。
众目睽睽之下,墨公子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张,将滑入口中的酒水悉数咽下。
等到整壶桂华浓全部倾完,他方才睁开眼睛,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并无半分愠色。
“谢七殿下赐酒。”墨公子的声音清冷如雪山冰泉,大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并没有擦拭满面的酒液,就那么顶着一头湿发站起身来,自案几旁穿过了虞恂的身侧,行至大殿中央,玉山倾倒,深深地拜伏于地:
“罪人自知身份低贱,原不配登入这皇室贵地,想来是接我的人假传了陛下意旨,方才造成了误会。”
他说到这里,不论是虞恂还是殿中其他人,都愣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让虞楚出席腊八家宴,竟然是陛下的意思。
但是怎么可能啊,陛下日理万机,从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尚仪局忙中出错,又或者是因着前次陛下召见虞楚,所以会错了意,方才把这个人添了进来。
可若真的是陛下亲自添的人,那么就必有深意,贸然以此事发难的虞恂,就有些头晕目眩。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便是到了此刻,他也依然觉得,自己的判断并无错误。
他转身再次望向自己的父皇,却见他依然面无表情,深邃幽暗的目光中无悲无喜。
只是站在他身边的聂希却缓缓地冲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承认,此事确实出自陛下的圣断。
虞恂的大脑空前运转起来。不知者不罪,他是皇子,便是冤枉了寻常大臣,最多也不过道歉了事,何况眼前这位不过是个罪民。
“既是父皇的意思,那你就更要牢记天恩浩荡,好自为之,万不可再起怨怼之心。”
墨公子仍跪在地上,慢慢直起了脊背,面上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方才的羞辱之举毫不挂怀:“虞楚谨记七殿下教诲,必会终日感念陛下恩德。”
虞恂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就像是一拳打在了丝棉堆里,索然无味,又懒得再度下手。
他施施然地回了座,身后的墨公子却没有起身,而是再度深深地拜了下去。
“罪人虞楚,自知身份低微,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这便自行离去。唯愿吾皇如日升月恒,长乐未央。”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直到额头的酒水渗湿了地面的金砖,方听见上首传来的声音:“起吧。记住你说的话。聂希,传旨。”
聂希自身后的小宦手上接过一卷明黄色的圣谕,展开读道:“朕闻泽梁无禁,罪人不孥。今恕戾太子遗孙虞楚之罪,其赐入皇室玉牒,着为庶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她的性命我会派人去取
这道上谕,虽然出乎在座众人的预料,但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说到底,虽是入了皇家玉牒,也不过是个无爵在身的庶人罢了,跟其他皇子封王世守藩篱的荣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陛下此举,说不定还有其他深意,这位楚庶人,还不一定能活多久呢。
墨公子再拜叩首,掩去了眸中凝结的霜雪。
“庶人虞楚,谢陛下隆恩!”
筵席已过中场,虞珩照例提前退场。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两名小宦上前,对虞楚道:“小人奉命带您下去更衣。”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在殿中打量了一圈儿。此时虞烜因为年幼也已退席,七皇子虞恂虽在,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至于蓟州王虞恪与世子虞申,与他对视之时,目中却毫不避讳地现出了狠厉之色。
他淡然一笑,优雅有礼地谢过了小宦,便跟着他们出了建章台。
建章台下便是太液池,池边假山树木,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只是今夜无月,没走多远,建章台的灯火便已经遥不可及。
四下一片黑沉。脚下的路越来越荒僻,有些地方已不似有人打理过的模样。两名小宦本来还担心这位楚庶人会有所警醒,哪知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毫无察觉。
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就走了这么一会儿路,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不说,还捂着嘴不停低咳。
就是一个痨病鬼罢了,今日为他送行,指不定还是做了好事。
行到一处石桥之上,两个小宦使了个眼色,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架起了墨公子的身子,便要将他推入太液池。
“咳咳,等一等!”墨公子奋力挣扎,惊惶失措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这般害我?”
“楚庶人,对不住了。”其中一名小宦低声道:“这些事,等你做了鬼,自然就清楚了。”
墨公子叹了口气:“你们就不怕我喊人过来吗?”
“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守卫,你便是喊破天,也不会有人听见。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吧。”
小宦们不欲与他多说,手上加了把劲儿,只是先前看着孱弱至极的人,忽然便变得重逾千金,无论他们如何动作,都挪不动他分毫。
“没人就好啊。”墨公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其实方才在筵上,我一直在担心,若是无人找上门来该如何——幸好,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两个小宦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遇到了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存在,连忙从怀中掏出了匕首……可惜在墨公子面前,这点手段根本不够看。
两刻钟之后,墨公子出了未央宫。没有人在意他什么时候离去,就如同没有人在意太液池中又多了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一般。
西京霍府。家宴将要结束之时,外面来了宫中内侍,送来了皇帝赐下的腊八粥。
霍炫率了全家老幼,大开正门迎赏。
内侍递上一个大大的食盒,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儿陛下统共赏下了三十份腊八粥,霍老大人府上,仍然是头一份儿。”
霍炫面上浮了笑意,示意管家上前接过了,这才请内侍入内奉茶。
“就不坐了,后面还有好多地方要跑,若是粥凉了耽误了事儿,小的可担待不起。”
霍瑜将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他手中。那内侍微微一捏,便知其中是数颗大珍珠,不由笑得更加灿烂。
他略一思忖,便附耳到霍瑜身边:“小霍大人,这两日陛下已经提了数次翁归靡的名字,您可得更加用心才行。”
“多谢中贵人提点。”霍瑜亲自送内侍一行离开,回身时眉头却是锁得更紧。
霍炫将嫡长子唤入书房,直接问道:“方才钟内侍的话,你是怎么看的?”
“阿翁伴君日久,比儿看得更清楚。”霍瑜恭谨道。
“确实清楚。陛下早些年从不信这些,可近年来却似变了个人,暗中寻仙访道欲求长生。只是他虽然做得隐秘,却也瞒不过我们这些天子近臣。”
“所以阿翁的意思是,那乌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才造出了个根本打不开的匣子,意欲从陛下手中谋夺好处?”
“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霍瑜捋着花白的胡须道:“陛下最是看重实利,若不是真的见到了东西,断不会平白与他们交易。”
“可是这样一来,压力就全都在儿身上了。”霍瑜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阿翁近日传讯各地,可得到了墨家传人的消息?”
霍炫缓缓摇头:“墨家到底还有没有传人在世,都很难说。就算真的有,也未必愿意为陛下效力。”
“若非陛下当年听了那腐儒之言,一意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哪有今日之事?”
“慎言!”霍炫走近书房门前猛地打开,见外面无人,方才回身道:“你也是二千石的大员了,岂不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以为陛下任用绣衣使者,只是摆设不成?”
“是儿的错,以后必不会再犯了。”
“现在最最紧要的,就是那个匣子。上官锦这个老东西,在陛下面前将你捧得高高地,让他放心将此物交给你处置,其实就在这儿等着呢。”霍炫满心愤懑:
“按照钟内侍方才的话,陛下已经不耐烦了,若是期限届满仍然没有头绪,你便会在他心中留下无用的印象,丢官去爵都是轻的。”
霍瑜面上的棱角变得更加冷硬:“还有五日。到时若是实在无法,阿翁便将我的名字从霍家剔除——左右您还有瑾弟。”
“他是庶子,安能与你相比。”霍炫一口否定:“左右还有五日,你且全力去做,就是实在不成,我再去尽力斡旋——借着昔年大兄的旧情,陛下总会给我们霍家几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