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方才犯的胸痹之症,看似是在惊怒之下的偶然发作,其实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需要再好好地地诊治调理。”洛千淮语调舒缓,语速平和,极易令人信服接受。
这位老太君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体型也相当富态,一看就是三高症乐于眷顾之人,出现冠心病心绞痛并不意外。
“那就劳烦洛娘子了。”周廉郑重地向她抱拳行礼道。
秦桑自从周老太君吐气说话,整个人就愣在当场,神情木然眼神呆滞。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周老太君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好转了。这当然不可能是洛娘子的功劳,只是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反倒让她平白占了这么个大便宜。
早知如此,他方才还不如抢先出手,那么以后为周老太君调养身子的美差,也就能握在自己手里了。
这种诊平安脉,开平安方的活计,既没什么风险,又可以放心地开出各种名贵药材,是最为稳妥的来钱之路,试问谁会不眼红?
就像高良这几年借着给周小郎君诊病之机,每年从中拿到了多少好处,暗中他早就有所耳闻。
本来以为他身败名裂之后,自己就能顶上这个位子——这也是今日他愿意过来看诊的初衷——谁知道竟凭空杀出了个洛娘子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关键是运气还好得离谱。
这一瞬间,秦桑就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意,出声道:“周老太君吉人天相,竟然能够转危为安,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不动声色地将洛千淮的救治之功尽数泯去,暗中影射她贪天功为己有,见洛千淮与其他人一般,都没有反驳他的意思,不禁拈须轻笑道:
“只是方才她老人家是难得的忧思凝结,此刻既然已得到消解,想来很长时间都未必会再犯,洛娘子方才说须长期调理,是否危言悚听了一些?”
洛千淮也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大豫杏林之中竟有秦桑这一号人,时时处处耽误她救治病患,可恶之处比之高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老太君的病确非急症,眼下当务之急是……”
她刚说到这里,外门忽然踉踉跄跄地闯进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直直地扑到了床前,拉着周小郎君的手放声大哭。
“长生啊,是为父没用,护不住你阿母,也救不了你啊!”他涕泪交流:“为父答应你,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沾半点酒,日日都在家里陪着你,好不好?”
周小郎君还在高烧昏迷之中,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男子见状,身子慢慢地软倒下去,跪坐在榻前,口中喃喃地道:“长生,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不能就这么扔下为父啊!”
周老太君刚刚缓过来,闻言戚声道:“弘哥儿,长生的命咱们留不住,你也得想开点才是。”
周夫人更是反复抹着泪,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自蓉娘走了,你一直都走不出来,每日都是酩酊大醉,也没怎么看顾过长生……现在想来也不错,起码到了现在,不至于溺得太深。”
周弘抬头看着周夫人,眼睛红得吓人:“他是蓉娘拼死生下来的,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如何能不上心……只是一见他难免想起蓉娘,不敢多看,也不忍多看……”他闷闷地哭出声来,周夫人与周老太君也陪着他一起落泪,便是家主周廉,这会儿眼圈也同样泛上了红。
被集体忽略在一旁的三位医者,有两位同样跟着叹气,其中赵辅想起自家夭折不久的小孙女,也忍不住抹起了泪。
洛千淮关注着周小郎的面色,实在等不下去了。
“麻烦各位让一让,让我先诊治一下再说?真要是治不好,你们再哭也不迟。”
此言一出,室内便猛地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悲戚的,含泪的,不敢置信的,全都落在她的面上。
周廉夫妇与周老太君忽然就想起来,方才说周小郎君无救的是秦赵两位郎中,至于洛娘子,可从来没说过这话。
就像那两个人也同样说过周老太君的胸痹无法治,可偏偏就被洛娘子治好了一样。
至于后面秦郎中那此含了酸水的话,谁都没放在心上。莫说是周廉这种看惯官场百态的官员,便是常居内宅的周夫人,也一样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更不要说,亲身体验过洛千淮诊治的周老太君了。
所以她这句话现在说出来,份量比之前要重得多,立时就收敛了三人的泪意,让他们眼中心里都揣上了丝丝期待。
只有周弘还有些懵懂。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眼看着一个美得如姑射仙子般的女子,径直走到榻前,从他手里抢过了长生的小手,不由就有些焦躁:“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这一次,洛千淮还没说什么,周夫人与那嬷嬷并力上前,一人架起一边,生生地将他拖离了床榻。
“阿母?”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还要去找长生,却被周廉毫不客气地甩了一记耳光。
“你要是真想让长生活下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别耽误了洛娘子诊治!”他厉声道。
“洛娘子?”周弘每日都醉生梦死,并没听说过洛千淮的事迹:“她是郎中?能治好我的长生?”
洛千淮为周小郎君把脉察体,见脉象浮缓,舌淡红,苔薄黄,尚未到不可治的地步,心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会尽力而为。”她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阖屋人的眼睛都一瞬不瞬地落在洛千淮身上,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洛娘子,我家长生,当真……还有救?”周弘紧张地问道。
“我只能说,现在还有三分机会。但若再耽误时间,就不好说了。”洛千淮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应付家属上,索性说了重话。
周弘立即便摆了摆手:“洛娘子请快点救治吧。”
不止是他,先前翕张着嘴想要围着她问病况的周老太君等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取一盏温水。”洛千淮毫不客气地吩咐着,又唤燕殊去取牛黄安宫丸。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他取出了一个四角嵌着金丝花纹,中间嵌了一小块白玉的檀木匣子。这种式样的匣子,便是其中空无一物,也至少值一千个五株钱,能存在其中的药物,肯定是名贵无比。
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努力收起了眉间的那抹异色。
自从安陵邑回来之后,她便将一些成药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星九。星九深谙人靠衣装,药靠匣衬的道理她向,给每一种药都设计了特别的包装,还相当有成就感地在她面前提过几次,只是自己还没得空去好好看。
不过现在看也不晚。也许借着这个机会,把此药推向高端市场,既能救命,也不耽误赚钱,其实也算得双赢。
她想得通透,伸手打开了匣子,只见内中垫着的红色丝缎上,安放着一颗龙眼大的深棕色药丸。
这药丸卖相如此不凡,自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前面洛千淮已经有言在先,便是周廉也不好再开口询问,生恐影响了救治。
因为周小郎年纪尚幼,洛千淮只取了半丸,放入盏中化开,同时问道:
“小郎君昏睡之前,可是咳嗽有痰?”
“有,有!”周小郎君的乳娘连忙答道:“早先就是着了凉,流了几日清涕之咳嗽加重,痰多色黄,后来就高热不醒。”
“那就没错了。”洛千淮端了药,小心地喂了进去。
这孩子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却仍有求生进食的本能,所以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喂入了大半。
“取笔墨来,我开个方子,马上抓回来,我亲自煎。”她说道。
这方子关系到周小郎君的性命,周府中人哪敢怠慢,一应物事瞬间全部齐备。
洛千淮提笔,开了一味参苏丸加减方。
前世《太平惠民和齐局方》中的参苏丸,堪称是治疗风寒感冒的标本兼治方,在此基础上灵活加减,可以适合各种风寒感冒、发热、咳嗽的患者。
周同跟着燕殊回去抓药。洛千淮则在等待牛黄安宫丸生效的过程中,跟周家人说起了病症。
“贵府小郎君早先感了风寒,若是当时便以桂枝汤解表散寒,不至于发展到眼下的地步。我观小郎君脉象,似乎当时非但没有散寒,还用了不少补药,导致风寒久滞,内走化热,终成寒包火之症。”
那时文溥还未翻案,高良仍是周小郎君的家庭医生。
“好个高良!”周夫人回想着当时高良的做派,气得手都打颤:“我记得很清楚,他说长生是体虚咳喘,天寒之时尤其如此,所以需更进补。人参首乌都挑着年头久的用,一日的药费就要耗去数千钱。”
洛千淮也没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痛骂的庸医,竟然还是高良。
医术不佳并不丢人,但为了赚钱枉顾病患的性命,那就太过份了。
就算现在他丢了坐郎医的资格成了游医,洛千淮依然觉得不足。
“怪不得。”洛千淮叹气道:“若不是高郎中这般倒行逆施,周小郎君实在不必遭此一劫。”
周廉的面色就沉了下去。他是官面上的人,要想收拾一个坏了名声的游医,实在有太多办法。
只是这些事,他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宣之于口。
“洛娘子,眼下要保住长生的性命,你有几分把握?”他问道。
既然已不似方才那般急迫,洛千淮也乐于与家属做好沟通:“两刻钟内人能清醒过来,便有五成把握。进了汤药后若够退热,那便可以加到八成。”
周弘不等父亲发话便抢先开口。他这会儿面上的悲色已去了大半,语气焦急满是期待:“洛娘子,我家长生就拜托你了!”
“是啊洛娘子,老妇早就说过了,你尽管放手去治,我周家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周老太君也说道。
一声嗤笑就在此时突兀地响起。众人移目看时,却是秦桑。
他本就不相信洛千淮有什么真本事。先前看到那颗过度包装的药丸时,更把她划入了哗众取宠之流,此刻听她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忍不住嗤笑出声。
“秦郎中。”周廉的脸色并不好看:“你究竟是何意,莫非是对洛娘子救治我孙儿有所不满?”
秦桑可以不把洛千淮放在眼中,但却不敢得罪周廉。
“大人明鉴,小人绝无此意,只是见不惯那洛娘子虚言诓骗大人,徒增希望,最后又难免失望罢了。”
周廉的脸瞬间板了起来,看了看洛千淮又转向秦桑,正要说什么,那边周弘先跑了过来,一巴掌就甩在了秦桑脸上。
“你敢诅咒我儿?我打死你个混账玩意儿!”
这一掌打得极重,秦桑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嘴角也露出了血痕。
只是他骨子里是个犟性的,到了这时候犹在坚持:“忠言逆耳啊,公子错怪小人了!”
话音未落,跪坐在榻前的乳娘忽然惊喜地叫出了声:“小郎君醒了!”
就这么一句话,所有人立时便丢开了秦桑,涌到了榻前,果然看见周小郎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娘娘。”他轻声唤道,那乳娘的眼泪马上就涌出来了:“娘娘在啊,小郎君感觉如何了?”
“渴渴。”周小郎君伸手摸着头,眉头轻皱:“痛痛。”
“给他水喝。”洛千淮想着方才孩子的表现,若有所思道:“方才用的药能开窍醒神。既然小郎君醒过来了,治愈的希望就又大了几分。”
病患家属时刻都是患得患失的。哪怕有了洛千淮救治周老太君的先例,但在周小郎君未醒之前,也难免会有各种担心与揣测。
秦桑也就是因为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那般肆无忌惮。但是周小郎君还真就醒了,而且就是在洛千淮定下的两刻钟之内。
第二百四十八章 周小郎的痼疾是什么
连太常寺的刘侍医都说没救了的孩子,竟然真的让她用那么半丸药,就给救醒了!
难不成,那药还是仙丹不成?
不管怎么样,洛千淮在周府人的眼中,与那救苦救难的太乙天尊已经差不了多少,这会儿要是还有人敢说她的不是,谁都不能再听进去。
赵辅就看了看目登口呆的秦桑。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说的大概就是这位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