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大娘子方才玩得可还开心?”他笑着问道。
洛千淮其实对他有些愧意。那么一位四海知侠的大剑宗寄住在自个儿家中,过年节的时候她这个主人只顾着外出跟人游乐,单洛昭陪他去明月楼吃了顿酒,确实是相当失礼。
“章剑宗,今夜实在是小女招待不周。”她说道。
“洛大娘子说哪里话。”章庆眸中笑意转深:“若非如此,在下又怎么可能欣赏到洛大娘子的惊鸿舞。”
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洛千淮忽然感觉到身子僵硬,舌尖发麻:“你,你当时也在那里?”
完了,连章剑宗都看见了那段广播体操,自己社死的等级又提高了一层。
章庆就像没看出她的尴尬一般,依旧笑得如朗月清风:“此舞只应天上有,庆实是三生有幸。”
洛千淮半点也不想跟他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正色道:“章剑宗这么晚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不知洛大娘子如何看待那醉金窟?”章庆也收敛了笑容。
洛千淮脑中立即浮现出棕熊撕人的惨象,还有文嘉闭目待死的模样,心中的怒意藏都藏不住:“这种地方就不该存在!”
章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苦笑一声:“解忧公子还真是了解你。”
洛千淮隐约知道他的意思。之前在地牢门口,她本想将人全部救走,但墨公子暗中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先行离开,想来必然有着后手。
她不想多说,章庆也一样,如非必要,并不想在她面前多提这个人。
“洛大娘子。庆不知道你与那解忧公子究竟是何关系,但却想奉劝你一句,此人并非表面看来的那般简单,他与官面上的瓜葛甚深,行事狠辣并不容情,绝非洛大娘子的良配。”
他是极通透的人,单看墨公子前脚离开,后脚绣衣使者便查抄了醉金窟,还特意将其中知晓他今夜前来的人尽数诛杀,便猜到了此人与本朝这个皇帝直属的特务机构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念在他做这些事,是为了给洛大娘子出气的份儿上,他不仅三缄其口,还代为灭了宋大掌柜的口。
但是必要的提醒还是需要的,这算不上什么阴暗伎俩,他是真心觉得解忧公子其人太过复杂,跟他交往过于危险。
“多谢章剑宗的提醒。”洛千淮点头:“我与他并非同路人,以后也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
她的声音有些郑重,不知道是为了告知章庆,还是为了提醒自己。
果然洛大娘子与其他小娘子就是不一样,并没有被那人俊美得近乎妖孽般的模样糊弄了过去。
章庆面上的笑意比方才更加真切,亦多了几分轻松:“还有另外一事。”
“章剑宗有话直说。”
“庆已查知,令表兄之所以有此一劫,都是为了拜师习剑。”
他已经从鸣剑山庄的余党那里,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知道他们靠着这一招,诱哄了不少人上钩,当下便跟洛千淮简单地交代了一番。
“原来如此。”洛千淮没想到章庆的心思竟会如此细腻。她还没来得及详细过问文嘉是如何落到如此地步的,没想到竟是因为想要上进。
不过等一等,提到剑术,这天下还有比四大剑宗更具代表性的吗?可是文嘉年纪到底大了,心性又浮躁并不沉稳,怎么可能入得了章剑宗的眼。
章庆是何等样人,哪能看不出她的疑虑,当下便笑道:“鸣剑山庄作了醉金窟的走狗,今夜过后也会绝迹于江湖。只是若是令表兄不弃,我这里倒是有另外一条路子指给他。”
洛千淮明白,章庆能说出口的路子,定然不寻常,但她却并不想多欠他的人情。
“表兄年纪大了,早已过了习武的年纪。经此一事,他也该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为,倒也无须章剑宗为他费心。”
章庆知她看破了自己的爱屋及乌之意,当下便微微一笑:“令表兄资质不错,只是年少时磋砣了岁月。但古语有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有一位忘年交,当年也是弱冠之后方才习武,后来亦成了一流的高手。洛大娘子当可信得过庆的眼光,令表兄的资质极适合修习我那位友人的武学,只要你肯点头,庆愿意代为引荐。”
洛千淮知道他所言不虚,但还是没给准话:“待我改日见了表兄,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正月十六是新年首次大朝会,所有官员,包括在京的王室宗亲全都穿着簇新的礼服,在建章台上山呼朝拜,行三跪九叩大礼。
正常来说,接下来,便是要听皇帝御制的新年制诰,其中含了新年贺辞,纲领性的工作计划,以及一些加冠进爵的恩典。
总之从皇帝到百官,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该是面带笑容语气和煦的——可那都是从前,并非今日。
陛下突如其来的暴怒,搞得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就在这西京之内,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这么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啊,不知将多少良善百姓逼入了兽口,至于其他蝇营狗苟的肮脏交易,更是不计其数!”
“朕就想不清楚了,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的目光在一干紫袍重臣身上冷冷扫过,所有人都垂下了头,无人敢与天子对视。
“国朝一年的岁入才80万金,可那醉金窟呢,仅仅一个晚上查抄的赌资就高达20万金!除此之外,他们竟还敢私蓄武力,暴力抗法!这是想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唐湛!”虞珩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与宗亲,冷冷地唤道。
唐湛一身玄色锦衣大步入殿,行至大殿正中跪了下去:“臣,绣衣使令唐湛,叩见陛下!”
“昨夜拿下的一百九十七个人,悉数抄家,夷族!加紧追查醉金窟的幕后之人,朕倒要好好看看,到底会是诸位中的哪一位!”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可我并不愿意
一连好几天,西京东市的刑场上都是人满为患,一排又一排落地的人头,就连围观者也都看得麻木,叫好之声也由最初的激昂沸腾,变得稀稀疏疏。
相比那些看热闹的升斗小民,醉金窟仍健在的常客们除了庆幸之外,就是各种提心吊胆,唯恐哪一天绣衣使者们也会破门而入,将自己一家老小拉到刑场上去,心里无不在暗暗埋怨背后的神秘东主。
另外两家与醉金窟齐名的地下会所,也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关张,不仅撤掉了所有的人手,便连场地都填平了,寻不到半点痕迹。
虞珩的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的心思大半放在长生上,还有一小半落在了思美人突如其来的病上。
到了他这个年纪,在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思美人能够在他厌烦之前结束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也确实因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对她多了几分包容,这对一个在位几十年的帝王来说,已是极难得的了。
再过十日,那药便可以服完了。按翁归靡所言,他将获寿千年,身体也会返回年轻力壮之时,到时候身边会有更多的美人,膝下也会有更多的子嗣,大豫将在他的领导下,开启前所未有的盛世。
一念及此,虞珩难免心潮澎湃起伏,一时间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手脚剧烈颤抖着,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聂希赶紧扶住他:“陛下,该用药了。”
“是啊。”虞珩一边费劲儿地点了点头,回身交代照顾思美人的内侍:“请最好的侍医,朕要尽快看到一个好端端的美人。”
他的声音沙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弱又烦躁的状态之下,只想赶紧脱身。
那内侍却不太会看人眼色,为难地道:“可是方才连陈医令都查不出美人昏迷的原因,只怕除了那位薛……”
他刚提了一个姓,就忽然警醒过来,狠命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重重地叩下头去:
“奴失言,陛下饶命,饶命啊!”
虞珩这会儿眼前已经出现了幻影,除了对长生药的渴求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他并没有答理那内侍,只扶着聂希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聂希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伶俐的小宦转身回去,将那满头是血的内侍扶了起来:“林内官,陛下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你又何必多嘴问这一句?”
林内官茫然抬起头来,就听他说道:“陛下已下令让你请最好的侍医,那就赶紧去请,何必管他现在身在哪里呢?”
林内官的眸中忽然就有了焦距:“你是说……”
那位小宦矜持地点了点头:“赶紧的吧,耽误了思美人的病,谁都救不了你。”
薛温救醒了思美人的消息,晚间便传入了虞珩的耳朵里。
经过了半个月之久,他先前的气早就消得差不多了,不想跟这种没福气的人多作计较:“既是如此,便赦了他先前的不敬之罪,仍让他回太常寺待着吧。”
西京发生的这些变故,洛千淮已从前来就诊的病患口中,听说了个七七八八。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觉得当日那些客人心肠冷硬,但因此就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杀了,也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些。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提醒,在封建王权时代之下,人命当真如草芥一般,必须得时刻谨言慎行,方能保住自己跟家人的小命。
年一过完,街市上就恢复了以前的热闹。星九找齐了工匠,很快便砌好了火墙铺好了地龙,又去人市挑了几个伶俐能干的丫环小厮,专门看顾那些过期食物上生出的青色霉菌。
洛千淮特意抽空去了一次,教她们如何将青霉剥离下来,放到煮制好的培养液中继续培育。
这培养液的制作也并不难,只用磨好的米粉掺上芋煮出的汁混在一起就成了,加入青霉菌后培养七日,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工序了。
系统的配方都极具可操作性,洛千淮对于青霉素的诞生,充满了期待。
梅神医过完了年就离开了五陵,派人给她传了一封信,说是受不了这边的富贵之气,欲回到乡间草野云游行医。
洛千淮相当佩服他的洒脱豁达,只是她给自己的定位却不一样。若能一边行医,一边能把脑中存的那些书都写出来再传播出去,方不愧来此地走了这么一遭。所以她真不是单纯地贪图安逸,只是安稳舒适的环境才有利于创作……其实也包括抄袭。
只是她想要好好地行医治病,但有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自从正月十五那夜走散之后,陶七公子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就亲身寻人未果,又特意回到文家通知众人,不辞劳苦地陪着文周文溥再入西京,翻找了大半个夜晚。
要不是被墨公子的手下见着了,不动声色地提点他们,说见到几个形貌相似的人出城向长陵方面去了,他们大概能一直找到正月十六早上。
经此一事,文家人对陶七公子的印象俱是大好,觉得他有礼又勤谨,难得的是还对茵茵特别上心,所以对于撮合这对小儿女的心思,变得就更加强烈了些。
所以当洛千淮再一次被叫回文家,看到满脸温和笑意的陶七公子时,实在有些不厌其烦。
“陶七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她说道。
文家人本就想给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当即便都笑着退下,将厅堂让给他们俩个。
“洛大娘子。”陶七公子的耳尖有些红,但仍然率先开口道:“其实,在下对大娘子你一见……”
洛千淮连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表白。
“小女蒲柳之姿,本就当不得公子的青眼。且医者身份低贱,亦不敢高攀高门大户。”
陶七公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郑重地道:
“这些本就不是问题。在下不过是个妾生子,论身份其实并不比洛大娘子高贵。若洛大娘子愿意,在下必会视你如珠如宝……”
“可我并不愿意。”洛千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既是相识一场,烦请陶七公子跟我家人说一声,就以不合适为由,主动推掉了吧。”
陶七公子闻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
第二百九十章 洛莲花的对照组
“虽然不知道洛大娘子为何这般强硬地拒绝在下,但我却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陶七公子说道:“况且这婚姻之事,本就该听从父母长辈之命,洛大娘子还是无需费心的好。”
洛千淮也没想到这位陶七公子只是外表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却有些无赖气质。
“陶七公子说得没错。”她的语气更淡了三分:“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可惜小女的阿翁并不在此,未得他亲自许婚,小女断不会嫁。”
“不知令尊现在何处?”陶七公子信心满满:“在下会亲自登门造访,必会获得他老人家的许可。”
“那就等你找到他再说吧。”洛千淮转身就走:“只是小女奉劝一句,陶七公子还是尽早放手,另寻佳偶的好,莫要再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俩谈话的内容虽未外传,但她的消极不配合的态度,却很快就被文家人看了出来。
除了文嘉坚决支持洛千淮,认为陶七公子并非良配之外,其他人都对此表现出了理解不能。
文周跟文溥不便跟小娘子谈论这种事,就派了林氏出马,来探她的话。
洛千淮也不忸怩,直说对陶七公子无意,且一心只想精进医术,便是以后也不想成婚。她并没有提必须得经阿翁拍板之类的话,因为若是直说出来,会显得对文家人不够信任,太伤感情。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让陶七公子自己知难而退的原因,但那位显然不吃这一套,搞得她有些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