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瑜喘着粗气,从榻上猛地坐了起来,鬓发中衣,皆已被冷汗打湿了。
天光已然放亮,院中的几个女使已然候在外面,听见屋内的动静便推门而入,侍候他净面漱口,梳头更衣。
亲随何简已经侍立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跟了上去:“大人,家主与夫人在正院等您共进朝食。”
霍瑜的神色有些恍惚,只点了点头,又问道:“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大人放心。”何简应道:“一应卷宗证词加物证,皆已经放在马车上了,断不会误了大人的事。”
霍瑜点点头,将那个纷乱迷离的梦彻底抛开,大步进了正院。
栾葳儿早就到了,正侍立在一旁指挥下人布菜。
之前她犯了大错,阿母本想劝自己休了她,但因着阿翁跟岳丈的交情,他还是尽力劝回了阿母,只是让栾葳儿“养病抄经”半年以作惩诫。
栾葳儿大概是真的怕了,态度极为温驯恭谨,所以他也为己甚,原谅了她这一回。
“夫君来了。”栾葳儿笑着迎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昨夜睡得可好?”
一提起昨夜,梦中的场景便又浮现在霍瑜眼前。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在梦中所为的一切,他的心里生出无尽地厌烦,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口发堵。
他垂下了眼,并不作答,只向父母行了礼,然后坐到了自己的案几之前。
霍家的朝食自非常人家所能比,光粥跟汤羹就有四五品,此外还有七八个冷热菜品,五六种肉酱鱼酱,外加饵饼蜜饼跟髓饼,都做得精细味美。
霍家讲究食不语,一直到朝食用完,霍炫才带了霍瑜,一起向外院而去。
“陛下给了你五天时间。听说你只用了两天就结了案?”霍炫问道。
“是。”霍瑜答道:“今日儿会随阿翁一起入宫,亲自向陛下缴旨。”
霍炫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儿,见他面容淡漠,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听说凶手是个小娘子,以前还曾与你相熟?”他似是信口问道。
“阿翁说笑了。”霍瑜的声音并无半点波澜:“儿眼中只有王法,没有交情。”
“所以此案已然水落石出了?”霍炫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劝道:“其实还有三天时间,你完全不必这般急切。不如再多想一想,把这么一个人交出去,能否让江海满意,令陛下满意。而你自己会不会后悔,又或者因此,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霍瑜的脑中,再次出现了昨夜梦中的场景。说来也好笑,梦中他有多么恐惧悲凉,现在就觉得有多么荒谬。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莫说不是真的,就算是,那他也完全可以防患于未然,断不会让她落到那种下场。
“阿翁多虑了。”霍瑜淡声说道:“儿既食君之?,便当忠君之事,只将真实的结果呈到御前。至于江家是否满意,又是否会得罪别的人,并不在儿的考虑之内。”
霍炫每日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对儿子本就是随口提点,见他一副秉公办事的姿态,便以为当真是证据确凿,所以也便不再相劝。
他自然清楚,虞楚对那位景大娘子是个什么态度。但霍瑜既是秉公执法,且又能名正言顺地回报当年之仇,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立场去干预。
他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待起行之后,方撩起窗帘吩咐道:“去一趟襄侯府,就说老夫已经无能为力。”
第四百零八章 到底是谁说了谎
今日没有朝会,虞炟用过朝食,照例去天碌阁读书。
上午授课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晋为太师的江海。
江海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形貌温雅,极重礼仪,很容易便令人心生好感。
只是在虞炟进入阁内之时,见到的却是江海正独坐垂泪。见到他进来,才匆忙地抹去了老泪,肃容行礼。
他是天子之师,虞炟在受礼之后,也须同样还礼。
一时礼毕,虞炟便轻声说道:“太师节哀。朕已将此案交给了西京府,至多三日之内,必会查出凶手,还令媛一个公道。”
“陛下!”江海闻言,面上更添了戚容:“老臣膝下虽有数女,但唯独长女是荆妻所出。自闻噩耗后,荆妻便病卧在床,每日高热谵语……臣听说过西京丞是员能臣,对他本也寄以厚望,可没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虞炟心中微微有些不悦。霍瑜是先帝罪臣,大赦归来后由他特旨简拔安到西京丞的位置上的。虽然他最近对霍炫有所不满,但对霍瑜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可的。
江海这般说话,就相当于在当面指责他用人不当。
虞炟抿着唇,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就心中一动。
是了,他扶持江家的初心,不正是想要打破朝中霍家独大的局面,给时局添上一点变数么?
所以江海若是对霍瑜有所不满,那绝对不是坏事。
身为皇帝,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一桩小小的杀人案,只在乎能不能达成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一刻,虞炟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兴致。
“朕本以为,霍瑜家学渊源,必是能臣。”他说道:“可听太师方才所言,难道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内情?”
“陛下请看。”江海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帛,双手奉于头顶。
焦作接了过去,展开呈给了虞炟。
绢上写着几行字,称霍瑜为了拉拢于文明,在明知是他谋害发妻的情况下,随便寻了个无辜之人顶罪。下面还简单讲述了于文明在杀妻后做出坠亡的假象,又暗中派杀手将知情人一一灭口;霍瑜又如何借题发挥,对无辜之人屈打成招。
虞炟看完之后,便沉默不语,只目视江海,等着他的解释。
江海完全明白少帝在想什么,所以便开口道:
“这是五更开坊之后,管家在门缝里拾到的。臣本来将信将疑,只是派人去西京府打听案件进展。但没过多久,便有人将臣女陪嫁的一名女使送了回来。”
江海说着,眼圈儿再度红了:“她亲眼目睹了臣女被害的经过,知道于文明必会灭口,所以立即逃了出去,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若非遇到人搭救,这会儿怕是也枉送了性命。也就是在这女使口中,臣才首次得知,那于文明的种种禽兽之行,简直令人发指!”
江海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臣当年怎么就瞎了眼,把好好的闺女许给了那样的畜牲!可怜她每次送信回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让我们做父母的担忧……”
虞炟尚没有子女,并不能与他共情,但对方显然与于家霍家都生了嫌隙,却是他此时乐于看到的。
只是作为皇帝,他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太师有没有想过,那些都是传信之人一手布置的。且就算那陪嫁女使说的话是可信的,西京丞也未必会被真凶蒙蔽。朕给了他五日之期,眼下还剩三日,不如再等等,如何?”
江海面上便现出了苦笑:“臣方才说过,曾派人去西京府打探案件进展,得到的回信却是真凶已然被擒,人证物证俱全,本人也已经认罪——只是对方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跟小女无怨无仇。”
“这……不太可能吧?”虞炟面上适当地露出了诧异之色,犹豫道:“以朕对霍瑜的了解,他当不是这种草菅人命之人。或许……是你家那位陪嫁女使说了谎呢?”
江海叹了口气:“那陪嫁女使在山里躲了数日,满身伤痕并非做假。此外,她的父母家人皆在我府上,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欺骗于臣?倒是那霍瑜为人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陛下限期五日,此人不过两日便已审结,若非是用了酷刑逼供,怎么可能如此迅速?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守在门外的金吾卫拦人的声音。
少帝每日学习的时候,向来是无大事不许人进来打扰的,但今日却不同。
他看了焦作一眼,后者连忙快步走出去,不一时回来禀报道:“陛下,西京丞求见,称前案已然审结,特来缴旨。”
虞炟就望向面前的江海,见他整张脸都沉了下去,便开口道:“太师也随朕一起来吧。”
霍瑜抱着装着全套卷宗的盒子等在承明殿门前,本以为怎么也得候上一两个时辰,没想到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人就已经回来了。
不止是陛下,还有本案的苦主江海。
他跪候在一旁,待虞炟下了龙撵之后方才起身,就见新晋的太师江海,正负着双手,冷冷地看着自己。
阿翁早就提点过他了,要借此案赢得对方的好感,所以他此刻便极恭谨地行了礼:“下官参见太师。”
“哼。老夫可不敢当霍大人这一礼。”江海冷冷地说完,转身拂袖入殿。
这与霍瑜开始设想的并不一样。他来不及细思原因,就听见焦作在旁边唤他:“西京丞,请跟我来吧,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
“有劳令监了。”霍瑜回过神,悄悄地在焦作手中塞了一颗硕大浑圆的南珠。
焦作迅速地将珠子收了起来,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在他耳边说道:“小霍大人是为江氏之案而来吧?陛下跟江大人都特别重视……稍后小心些说话。”
他似乎提点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霍瑜还得领这份情:“谢过焦令监提醒。”
焦作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跟他一起进了承明殿。
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江海身为太师,在少帝面前能得到赐座,霍瑜却没这个资格。
“陛下限期五日,命臣彻查江氏之死。”他恭声道:“现在事实已查清,真凶已认罪,臣特地前来缴旨。”
第四百零九章 原来是那个景大娘子
少帝端坐于上首御案之前,仪容端正,微微颔首。
焦作便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匣子接了过去,打开先行检视一番,然后才送到了御案之前。
少帝信手打开了放在最上首的卷宗,一边阅看,一边听霍瑜说话。
“臣自受命以来,立即调动整个西京府上下差役人等数百人,日夜不眠地调查此案,第一时间封锁整个江氏别院及周边各处,突击审讯相关人等,尽了一切努力,可惜结果却仍是令人叹惋。”
他转身面对坐在一旁的江海,微微欠身:“大娘子已去了,还望太师大人节哀。”
江海却不领他这份情,始终冷着一张脸,并不正眼瞧他。
霍瑜心下愈发疑惑,但却全然摸不着头绪,只能把这种态度归咎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后过于悲恸,以至于迁怒于自己。
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因为只要适当引导,令对方将仇恨转移到凶手身上,这种短暂而冲动的情绪,自然就会得到发泄。
在那之后,他也便会慢慢想明白,然后收下自己的这份人情。
想通了这一点,霍瑜也不再纠结,继续朗声奏对道:
“也就是在审问别院下人时,臣找到了一条线索,称江大娘子曾与山下田庄的新主人景氏,为了小事发生过罅隙。”
“臣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亲自带人连夜搜查了那个田庄,果然找到了江大娘子的尸身。”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顿,待少帝跟江海的注意力都聚到了他的身上,这才继续说道:
“昨日整整一天,臣将所有嫌疑人等全部逮捕归案,经过一日审讯,他们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田庄主人景氏貌甜心苦,平素对附近别院所居的江大娘子既羡且妒,曾特意设计偶遇欲与她结识,被拒之后便怀恨在心,心生恶念。”
“四日前的寅时,她手下的女使指使庄户李某、陈某等四人,偷偷潜入别院,用迷烟熏晕了江大娘子,将人趁夜偷了回去。”
“景氏心思歹毒,本想着将人困在庄中慢慢磋磨,之后再发卖去边城,没想到江大娘子苏醒之后,竟然于前日晚间,趁着守卫松懈的当儿,偷偷逃走了。”
整个故事,霍瑜早就在脑中翻来覆去地过了无数遍,绝对没有半点疏漏,所以这会讲起来,也是相当流畅,起码从少帝跟江海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来看,他们应是没有生出疑心。
“江大娘子只是个弱女子,逃跑之下慌不择路,顺着小路奋力奔到了山麓处的石崖之上。那石崖距别院只有一里多远,彼时下官正在别院之中甄别讯问,还有不少差役在山上搜查,但凡她能再跑得远一些,或者大声呼救,结局可能就会改写。”
霍瑜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似乎很是为江大娘子感到惋惜:
“可偏偏就在这时,庄子里的农户追了上来。江大娘子性子刚烈,见状宁死也不肯受辱,索性便跳了下去,正好就摔落在田庄东北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