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莫只淡淡地瞟了二人一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脚下迈着稳如泰山的步子,好整以暇地穿过走廊。
在他身后,两个小护士如梦初醒,彼此对视了一眼,里面全都是蓬勃旺盛的八卦精神。
“方才那个是洛总吧?我没看错吧?”
“啊啊啊,是洛总,就是她!我偶像竟然摘下了院里的高岭之花,天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话说洛总在杜主任怀里,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简直是配了一脸!”
“等等,那韩大夫呢?院里不都盛传她跟杜主任已经在一起了,难不成是被咱们洛总挖了墙角?”
“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我家洛总才不是那种人!”
“可他们都说得言之凿凿……前一阵儿江大夫为此还消沉了足足两天之久……”
拐过两条走廊,就到了洛千淮简陋的值班宿舍。
任急诊住院总的一年,几乎就是以院为家,自然要有地方住。
宿舍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跟一台电脑桌,连个卫浴都没配,洛千淮要是想洗漱,还需要去院里的大澡堂。
一进屋,洛千淮就挣扎着跳下了地。
走廊上到处都是监控,她后来既担心遇到人,又怕被拍到脸,所以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还没到交班时间。”她说道:“我得回去了。多谢杜主任今晚仗义援手,要不然那两个重伤员也未必能挺过去,现在也该回去休息了。要是实在累得不行,睡我这儿也可以。”
杜莫没有走。他回身关上了门,双手交叠在胸前,高大的身子挡住了洛千淮的去路。
“去睡。”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帮你盯着手机,如有紧急情况,会叫你。”
洛千淮觉得他脑袋被门夹了:“杜副主任你搞清楚,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的,你无权干扰我的正常工作。而且我们之间也并不熟,你怎么觉得,我会当着一名异性的面,大大咧咧地睡觉?”
金丝眼镜后的双眸清清冷冷地落在她面上。直过了好一会儿,杜莫方才开了口:“我以为,我们彼此之间已经确立了关系。”
“什么关系?”洛千淮心中有些烦闷。
本来上次那个交流会期间,她跟杜莫之间擦出过一些算是朦胧的火花,但那些莫名的感觉,在回来之后,就慢慢地烟消云散了。
毕竟,一个二十四小时在岗的急诊住院总,跟一个不是在手术室里,就是在带人查房的知名头颈外科主任,基本没有任何交集。
谁也没有给对方发过微信,也没有打过电话。
事实上,值班的时间,洛千淮随身带着两部手机,加入了十七个微信工作群,不是在接收指令,就是在发布调度需求,根本没有私人的社交生活。
杜莫也是。手术一台接着一台,手机扔在衣箱里待机是常态,几乎没什么用的机会。
急诊部建在主楼外面,只有一条走廊连通,平时要是没有特殊情况,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面。
就算是不小心见着了,杜莫的身边也永远都围满了人。满脸笑容的院领导,毕恭毕敬的下级医生,还有饱含着崇拜爱慕的年轻小姑娘们,尤以院内公认的白富美韩钰为最。
韩钰的父母据说是做跨国生意的,人又聪慧好学,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医学院,跟洛千淮上的锡市医学院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偏偏为人毫不骄矜,所以接触过的领导同事,就没有谁不喜欢的。
洛千淮跟她虽无深交,但因着她是科里几个年轻住院医心中的女神,对小姑娘的印象也很不错。
嗯,就是小姑娘。医学生学习的年限长,本科起点就是五年,韩钰所学的专业是八年制的,毕业就二十五岁了,但对比着洛千淮这样虚岁已过了三十的人来说,鲜嫩的就像早春初绽的桃花一样。
最近一个月,洛千淮只远远地见过杜莫两次,每一次都能瞧见韩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娇憨可爱。
是那种在父母呵护宠爱下养护出来的,不谙世事吹弹可破的天真无邪,是她无比羡慕,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
所以她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能把握的是什么,也从不会憧憬,那些遥不可及,跟自己并不在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心底已然生了波澜,也依然可以被抹平,被静默,被遗忘。
洛千淮淡然地问出那四个字,冷静地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前,黑白分明的杏眸因着疲惫已经现出了血丝。
“现在,请让一让,不要耽误了我的工作。”
杜莫高大的身子弯了下来,双手极自然地按住了她的肩。
洛千淮微微挣了挣,没有半点作用。她抬起了头,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的眼底也掺了血色,整晚未眠的倦意涂上了俊逸的面,却只为他增加了几分沧桑的味道,就似窖藏之后的陈酒,去了青涩的浮香,只剩下岁月沉淀后的厚重。
眉飞入鬓,凤眸狭长,其中似蕴藏着日月流转,无垠星辰,黑沉幽深地直欲将她吸入其中。
洛千淮怔怔地失了言语,下意识地向着身后退却,但却被揽进了一个溢着冷香的怀抱内。
“茵茵,你若是真的忘记了,我可以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挺直的鼻端向她逼近过来,洛千淮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后脑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了。
温凉的触感自唇上传来,轻柔而坚定地叩开了齿关,好整以暇地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我先垫上
一股热意,自心底一直升到了耳尖。身子也变得绵软无比,全靠着腰间跟脑后的手撑着,方才能勉强站立。
迷离之间,洛千淮隐约感到,对方近乎霸道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就又恢复如初,甚至变本加厉。
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但她的脑袋里就跟装满了浆糊一般,麻木昏沉,难以思考。
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洛总……”来人的声音嘎然而止,整个人都愣在了门口。
洛千淮恨不得化身鼹鼠,打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杜莫倒似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结束了这个吻,根本没有想要避讳的意思。
“有什么事?”他仍然保持着拥揽着洛千淮的姿势,转头问道。
“啊,杜主任!”圆脸的女规培医惊呼一声,亮晶晶的眼睛在洛千淮泛红的眼尾耳尖上转了一圈儿,旋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
“就,就是十九床的那个男孩,他的家属应该是来不了了——洛总您不用着急,一会儿处理也来得及。”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吐出了这串话,然后又迅速地关上了房门。脚步声隆隆远去,显然对方是一路跑了回去。
洛千淮一把推开了杜莫。
“杜主任!”她愤愤地道:“你方才是不是知道小侯已经在门外了!”
杜莫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想起来了吗?”他伸手拂过了洛千淮的额头,将一缕散落的发挑了起来,穿过耳后,轻柔地束到了脑后的橡皮圈之中。
“没有!”洛千淮的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让一让,我有事情要做!”
“好。”杜莫侧过身子,将路让了出来,温柔地注视着她:“无论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洛千淮冷哼一声,根本不想再理会这人,将手抄在白大褂兜里,挺直腰脊走了出去。
还没进急诊大厅,洛千淮就敏锐地看到,几个护士跟医生,包括了住院医规培医,正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眼中脸上满是八卦之光。
一看到她进来,所有的人立时便都住了嘴,模样变得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
“四床的吊水打完了,我马上去换。”
“八床,八床家属在吗?检验结果刚出来了,走,我带你去找林大夫,交代一下注意事项。”
“十二床那个老大爷人呢?怎么人没了,东西也没了,难不成是跑了?哎,都跟他强调了得等血压降下来才能走……我上门口追追看,说不定能把人找回来……”
眨眼的功夫,被抓现形的八卦达人们便做鸟兽散,只剩下规培医小侯一脸讪笑,磨磨蹭蹭地向她走来:
“您看,十九床的那事儿……”
十九床的男孩十五岁,今年上初三,晚上九点放学后自己打车回家,正好遇上了连环车祸。
幸运的是,他只是左上臂骨折外加几处擦伤,并没有其他内伤,在今晚的一众伤员之中不算严重。
不幸的是,检验结果显示,男孩血糖17mmol/L,糖化血红蛋白11.4%,尿酮体2+,尿糖4+,结合这个年龄跟瘦削的身体,基本可以诊断为1型糖尿病糖尿病,伴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加脂代谢紊乱。
就算是这样,但只要积极治疗,控制饮食跟血糖,也并不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
这些事其实跟急诊的关系已经不大了,因为急诊只管救急,正常来说这孩子今晚就该转到骨科住院,以后再去内分泌科就诊。
前提是,家属过来交钱,办理住院手续,商订后续治疗方案。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抢救伤员各种忙碌,也就是到了后半夜,才发现男孩的家属还没到。
“他一开始只说父母工作太忙,天天加班加点,所以要等晚点儿再联系。”小侯跟洛千淮解释道:“后来又说没带手机,忘了号码。”
“问清姓名住址了吗?请警察帮着查一下家属信息。”洛千淮说道。
“查过了。”小侯为难地道:“那房子是他妈租的,房东说已经欠了好几个月房租了,就是看在孩子挺可怜的份儿上才留他住着。”
“他父母人呢?”洛千淮挑眉问道。
“孩子的父母早就离婚了,他爸带着小三远走高飞,他妈一个人带着他……听说几个月前也跑了,还把他爸给孩子的抚养费一起卷走了。没有旁的亲戚。”
“这是犯了遗弃罪。”洛千淮看着不远处,坐在床上沉默不语的男孩,心里有些悲哀。
骨折第一夜是最难熬的,很疼很疼。没有家属的同意,医生不会主动上止痛药,可他也没有呻吟一声。
应该是跟自己一样,知道就算哭了叫了,也没有人会心疼吧?
“请医务处出面,让警方介入。”洛千淮说道。
“好。”小侯说着,又犹豫道:“但现在怎么办?孩子的治疗又不能耽误,可要是钱没及时交上,住院都办不了。”
“孩子有医保吗?”洛千淮问道。
小侯摇了摇头:“查过了,十岁以后就没交过。”
“我先垫上。”洛千淮说道:“去办住院手续,该用的药都用上。”
就是不算骨折,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要是不及时治疗,是能够致死的。她不忍心。
“洛总,你今年已经帮着好几个病患垫过钱了。”小侯并不赞成:
“你的收入也不高,这男孩是可怜,但今天急诊的各项抢救,骨折住院手术,还有1型糖尿病的治疗都不简单,他又没有医保……要不,还是大伙一起再凑凑钱吧。”
急诊确实经常遇到各种各样的患者,没有钱没有医保的也有,有的人就为了钱直接拒绝治疗,也有的人简单地接受治疗之后,悄然逃单。
针对这种情况,早先科里大家一起捐款,搞了一个小基金,专门用于垫付这类款项。
可是僧多粥少,那点儿基金很快就入不敷出,就这么发起了几次,也就没人再提了。
洛千淮理解他们,规培医一个月到手的钱不到两千块,连房租都不够付。住院医也没好到哪去,还有的已经拖家带口,没闲钱填进这个无底洞。
京市一些名院的急诊科,能够拉来赞助,建起真正意义上的基金,但锡市一院这边儿就根本没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