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罪大恶极的逆子——臣回去之后便开宗祠,将他逐出家门,任凭陛下处置。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他该受的,臣,绝不会有半点异议。”
霍炫言毕,便伏下身子,调整呼吸,等待着虞炟的裁决。
宣室殿中一片寂静,虞炟低着头,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一时并无言语。
上官锦却是借着这个空档,冷笑出声:“好一招壮士断腕。大司马,那霍瑜可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行事作风与你一模一样,外界人都称他作小司马——这种羁绊,可不是一句清理门户,便能脱得了身的。”
他说毕又转过身,对着虞炟深深一躬:“陛下。霍瑜私通前朝余孽,涉嫌谋害先帝,自是死有余辜。但此等大罪,依律应夷族以儆效尤,断然不可轻纵,以免滋长不臣之心。”
“且先贤有云: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大司马虽是先帝钦命辅臣,但教养出如此逆儿,却也难托国家大事。还望陛下将此案下有司严加查处,至于国事,自有臣与车骑将军会同丞相百官,为陛下效命。”
霍炫闻言,暗恨不已。若能逃过此劫,吾誓杀汝!他深吸一口气,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嵌在了掌心之中,方才哑声说道:
“罪臣虽蒙陛下天恩开赦,但上官大人所言亦有道理。臣死不足惜,愿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舍臣一家,以全律法国威。”
第四百五十四章 当赏
霍炫郑重再拜叩首,却见一双蹬着金龙腾波图案的靴子,一步步走下了陛阶,站定到他的身前。
“大司马乃是国之干城,岂能轻易毁弃?”虞炟淡笑着道,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霍瑜虽然再非大司马之子,然朕亦不忍以此事伤了股肱之心。便赐酒,留全尸此事到此为止,左将军与诸卿,可还有异议?”
上官锦本想着,借此良机令霍炫一门万劫不复,最差也得让他丢官去爵,没想到虞炟竟会如此回护,就连霍瑜都死得那般轻松。
但少帝虽然年幼,但那不容人反驳的性子,却是与先帝一般无二,他既这般说了,自己若是再坚持下去,只会惹来厌弃,到时候更会便宜了霍炫。
当下他便与金鑫等人一起,躬身行礼道:“臣等,伏惟陛下圣裁。”
被绣衣使者带走的时候,霍瑜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应是顾忌着他的身份,对他还算客气,便是进了天下人闻风色变的北狱,他也依然走得稳稳地。
霍家就是他的底气,而身为阿翁的嫡长子,更是无数人攻讦的对象。
只是那些人不论做什么,都不过是螳臂挡车,根本不可能有用。阿翁就像一座大山,会将那些明里暗里的阴谋都挡下来。
也许是明天,又或者就在今晚,他便可以脱身出去,继续做他的西京丞,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西京令,名副其实的二千石官员,也是大豫最年轻的二千石官员。
唯一令他有些挂心的,就是那位挂一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将允诺他的事做到。
那些江湖之中的邪门外道,大概真的是有些常人想不到的邪术吧。洛大娘子虽然身手高强,但到底太过年轻,经验尚浅,上了套也是极正常的事。
待何简回来复命之时,应该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霍瑜静静地坐在囚室里,心情有些复杂。他没有一点为自己担心,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忽然便生出一丝悲悯之情。
但在那丝难得的悲悯之中,还杂着淡淡的轻松与释然。
得不到的,自然就要毁去,这原本也怪不得他。
要怪就怪洛大娘子自己太不识相,几次三番地违了他的意,也便有了取死之道。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还有挂一先生。他倒是敢狮子大开口,竟然提出了那般非分的要求,想要把门下子弟安插进金吾卫里面,简直是可笑至极。
莫说金吾卫一直紧紧掐在崔孝贲手里,那是个出名面冷心硬的,除了陛下谁的面子也不卖,他根本插不上手,便是真能插得上,他也不可能去做这种事。
金吾卫是陛下的直属亲卫,有的是勋贵子弟削破了脑袋想要挤进去,但身为江湖人士还有这种肖想,多半是不怀好意。
霍瑜懒得去猜,那位挂一先生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只要待何简确定过之后,再找个机会借着剿匪的由头,将人全部灭杀了,不留痕迹就好。
作为大司马大将军的嫡子,很多事,都不必他亲自出面去做,有的是人上杆子送上门来,各种卖乖讨好,调兵灭一个江湖门派,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说起来有些好笑,平素里他公务繁忙,也就是到了这里,才有时间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事。
洛大娘子算了不必再提,倒是栾氏正在想方设法地讨好他,已经为他相中了几个家世不错的小娘子,其中一个还是九卿之一的太常卿的嫡幼女,据说生得千娇百媚,做自己的贵妾,倒也是够了格的。
也许该跟阿母提上一句,纳贵妾之日,多少也得摆上几桌酒,算是给那太常卿一个面子。
他想着想着,嘴角便浮出了一丝笑意,然后便听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冷哼。
霍瑜抬起头,就见到了负着手,冷着脸的唐湛。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面覆黑巾的玄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眸漠然如冰,内中蕴着淡淡的讥诮之色。
虞炟用朝食的时候,唐湛求见,汇报了霍瑜的死讯。
他低眉顺眼,将细节一丝不苟地描绘出来:“没用宫中秘传的毒,就是最普通的砒霜,用的量经过了精准的计算——翻滚呼号了整整一夜,直到寅正方才咽气。”
虞炟舀了一勺炖得香浓的粳米粥,毫无停顿地喝了下去,细细品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只是一晚而已倒是便宜了他。”
“陛下若是不满,臣这就去将他的尸首剁烂了喂狗!”唐湛说着,就要转身而去。“算了。”虞炟摆摆手:“将尸体收拾收拾,别见血迹送还给霍家吧。朕既开了口,就得把好事做到底,一会儿你亲自去送,顺便看看大司马的反应。”
“是。”唐湛应了离去,虞炟却放下了调羹,再没了用膳的心思。
“焦令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着气道:“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受这些老东西的掣肘,痛痛快快地做个真正的皇帝呢?”
焦作笑着俯首,温声说道:“昨日陛下恩威并施,想来那霍炫若是还有半分良知,此刻已该有了敬畏天恩的心。而只要有他在,左将军便是野心再大,也翻不出天去——陛下乃天生圣主,只要徐徐图之,必能早日亲政,乾纲独断。”
“呵。”虞炟低笑一声:“乾纲独断且得等着呢。不过朕到底还小,他们总是熬不过朕。倒是那虞楚该如何奖赏,却是一个问题。”
焦作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小心地说道:“襄侯当初混迹游侠之中,此番察觉庄氏余孽的踪迹并举发,虽是有些微末功劳,但也是应有之义。陛下不追究他过往浪行已是开恩,便是不赏也无可指摘。”
虞炟就摇了摇头:“不然。朕先前对虞楚始终心存芥蒂,也就是在他手脚俱废之后,才稍有放宽。现在想来,却是朕多心了。”
“老奴不明白”焦作睁着一对茫然的老眼,疑惑道。
这个表情勾起了虞炟的叙说欲:“朕本来以为,他身为戾太子的后人,对朕必然心怀不满。但若果真如此,他在得知庄氏仍有后人之时,非便不会举发,反应与他暗自勾连,以图不轨。”
焦作恍然大悟:“而襄侯第一时间举发庄氏余孽,且经唐使令调查,二人之前没有任何私下往来,说明并非是因利益不均而分裂——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襄侯对大豫,对陛下确无异心。”
“是啊。”虞炟负手说道:“他还曾帮着朕,解决了内库之危。二功相叠,却是不得不赏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失所望
霍瑜被低调下葬的那天,恰好是襄侯府发聘礼的日子。
为了这件大事,景渊破天荒地告了假,跟采薇早早地在家里坐等着,一颗心儿热乎乎地,对今天的聘礼充满了期待。
也不怪他如此。前面问名、纳吉两个程序,双方都严格按流程来,一点多余的银钱都看不到。他跟采薇也专门商量过,之前襄侯纳采的礼确实简薄,但那肯定是做给陛下看的,至于重头戏,当然要落在今天。
纳征可是正式定亲之后,最重要的一个仪式了,也是最能够展现男方诚意的一个环节。纳征之日所送的聘礼,是要公开抬着在街市上展示的,就算是再穷困的人家,也要砸锅卖铁把面子给撑起来,更何况是皇帝国戚,大豫侯爵呢?
那位并不缺钱,就算再担心陛下猜忌,几百饼黄金总是拿得出手的。
再加上各色首饰,庄院店铺,足以让景家的生活从此登上新台阶,变得优渥富足。
“来了,来了!”芦儿一溜小跑冲进内堂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
景渊跟采薇站了起来,各自掸了掸一下自己身上崭新的衣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门口的老仆已经见到了抬着大红色礼箱的队伍,立时吹起火折子点起了早就挂好的爆竹,烟雾与噼啪声共舞之间,一抬抬的聘礼便进了小院。
门口围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内官宫人。年轻的都在宫内当值,此刻在家的都是年老体衰,得了恩典出宫荣养的。
他们眼中的羡慕之色,极大地满足了景渊跟采薇的虚荣心。
内官就不必说了,除了像景渊这种进宫前就已经育有子女的之外,其他人注定是没有自己亲生子女的。而宫婢呢,也只有极小的概率,能够熬到二十五岁出宫,然后好好地嫁人生子,多数为求庇护,在宫内就与内官结了对食。
大豫对食之风盛行,有的得势内官还会同时寻上好几名宫女。就比如先前出事没了的郑少监,就趁着职权的便利,将御前的好几个颜色不错的宫女,都拢上了手。
像景渊跟采薇这种,虽是二搭,但却各有女儿的,已是极为不易,更不要说,景渊的长女竟还能得到圣上亲自指婚。
虽然那襄侯未必受陛下待见,但景大娘子却总是他亲自挑的,说出去也真是够面儿:能成为一国侯爵的老丈人,女婿还是先帝的嫡系后裔,甚至还曾经是最尊贵的那一脉就算是人现在残废了,与生俱来的贵气也仍然还在呢
这些老宫人,都是经了老了事儿的,不管心里如何羡慕嫉妒,面儿上都是笑容满面地道着贺,说的那些场面话,一句比一句好听。
“天恩浩荡啊!景大人这是苦尽甘来了!”
“有如此佳儿佳婿,何愁没有后福哪!”
“景大人应该很快就能搬出翊善坊了吧,说不定还能被接进侯爵府去享福!”
“不然!哪有岳丈住在女婿家的理儿?但让他们帮着置个宅子,别见天跟咱们这些老家伙,在这死巷子里挤着才是正道!”
景渊跟采薇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眼睛却始终瞟着那一抬抬进门的聘礼,心里也在暗暗地计着数:“二十五,二十六”
二人的笑容渐渐地僵了下去,因为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能看到队伍的末尾了。
统共才三十二抬,跟寻常低级官吏娶妇的规格差不多,放在先帝嫡系子孙,大豫侯爵身上,简直不只是寒酸两个字,就能一言道尽的。
景渊简直想要仰天长啸。虞楚你也不缺钱啊,这样光明正大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讨好未来岳家的时机,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事?
你就这么看不上我闺女,看不上陛下恩赐的这门亲?
不光是他们夫妇的笑容变得勉强,那些老宫人至此也都看出了问题。
能够退休荣养的老家伙们,哪个没有经办过见识过皇亲贵族的婚仪?
皇帝立后,聘礼黄金万斤起步;皇子娶妻,聘礼黄金一千斤;公主出降,视受宠程度,聘礼从百斤到千斤不等,其他珍玩田产不计但那都是早先的事了。
先帝晚年,也就是最近十年,勋贵百官与民间的嫁娶之风,早就越来越奢靡,攀比之风大行其道,莫说是三公九卿,就是个一千石的官儿娶妻,没有个百金打底,六十四抬的聘礼起步,那是肯定不好意思上门的。
那襄侯好歹也是个侯爵,还是御赐的婚姻,就三十二抬聘礼——这是可碜谁呢?
众人转着眼珠儿,纷纷找了借口回转家中,不再去看景渊二人愈发难看的脸。
他们这一走,景渊面上勉强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卫鹰还在尽心尽职地扮着哑仆,只是换了件颜色鲜亮的新衣,走在队伍的最后,暗暗欣赏完了这夫妻二人的变脸,然后才上前送上了聘礼单子。
礼单外皮是大红色的,上面压了金线,看着相当考究,令景渊先前有些压抑的心思,再度上扬了起来。
是了,他怎么就忘了,面子跟里子到底哪个重要。
虞楚的存在,到底是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哪有那么容易放过的?这赐婚,明面上看是皇恩,但焉知中间不是暗藏着杀机?千万双眼睛盯着呢,就算他想要办得体面些,怕是也会招了人的眼,惹来祸患。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子吃亏,里子实惠。
多少抬重要吗?就算是三十二抬,只要里面可着劲儿塞,那黄金啊,地契田庄什么的整得满满地,可未必比六十四抬,一百二十八抬的差!
想到这里,景渊深吸一口气,踌躇满志地打开了聘礼单子。
打头几行字,就让他的心瞬间变得巴凉巴凉的。
“活雁一对。”
“黄金二十斤。”
“玄纁束帛各十匹。”
“金首饰两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