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必定全力以赴。”薛温说着,取出一方丝帕搭在辛大娘子的腕脉之上,细细地察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换了另外一只手,再次诊过之后,方才唤过女使,询问了一些问题。
这其中的大多数问题,都是方才邵宗跟苗老郎中已经问过了的。
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眉心紧蹙,久久都未有言语。
内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恐干扰了薛温思考,影响了对辛大娘子的救治。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辛夫人。
她引以为傲的镇定与耐心,早就不知道被抛到哪儿去了,此刻只觉得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又惧怕会是她不想听到的那个结果。
“薛医令。”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求恳之意:“小女可还有救”
第四百七十七章 这肯定不是巧合
不待薛温开口,霍琇便急急地说道:“薛郎中放心,只要能治,哪怕药物再珍稀难得,我们都会不计价钱,想方设法地求来——只要你有办法,能让我的韵儿好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薛温在心里暗暗感慨,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乃外关之症。大娘子五日之前便已发病,当时虽然还能进水米,但因上下阻隔,丝毫未经运化,到了今日呃逆呕吐之时,已然是药石无救。”
他在霍琇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了最后四个字,眼看着对方的面色,渐渐变得无比灰败。
“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他抱拳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室内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只是没过多久,这片沉寂便被低泣声打破了。
作为霍炫的嫡长女,霍琇的前半生,想要的一切从来都能轻松得到,还是第二次尝到这种失去亲人,痛苦无力的滋味。
上一次是阿弟霍瑜,这一次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心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片,痛到无法形容。
她再也忍不住,毫无形象地扑到了女儿身上,一边流泪一边哭诉:
“韵儿自小就懂事,被我一直用规矩拘着,没得一日轻闲——明明就要入皇家,为天底下所有女子所仰视羡慕,一辈子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偏偏就得了这种病这不公平”
辛贺面沉如水,缓步走上前去,慢慢地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慰。
从最初的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到期望破灭接受现实,前后并没用多少时间。辛丞相的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计算起了女儿身死之后的事。
她无福,当不成皇后,那么最终有幸能摘到果子的,只会是霍家。
也正因如此,刚刚因为霍瑜的死、皇后花落辛家而导致的诸多变化,多半又会再次被拨回到原点,而陛下费心费力想要营造的多极化格局,也将土崩瓦解。
这件事里唯一的赢家,就只剩下了霍炫一人
辛贺的眉头皱了起来,唇抿得紧紧地,目光落在女儿泛着青的面上,藏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地攥成了拳。
未央宫,明华池。
虞炟持着玉匙,从小宦高举过头的陶罐之中,舀出麦粉合着香油搓成、红豆粒大小的鱼粮,慢条斯理的洒入了池中。
明媚的日光之下,无数金的、红的、花的锦鲤,密密麻麻地攒簇在一处,大张着嘴巴,精神百倍地争抢着鱼粮。
这一幕显然取悦了虞炟。他露出了符合这个年龄少年身份的灿然笑容,连着洒了几大匙,最后又将那半尺宽的陶罐直接捧了起来,将内中剩下的鱼粮,半点不剩地抛到池中。
池水仿佛在这一瞬间沸腾了。那些锦鲤就似疯了一般,挤着,抢着,没有一条肯让步。
倾刻之间,一条体长将近两米的硕大金鲤,自那密不通风的鲤群之中探出了身子。它奋力拍打着尾鳍,将周边的其他锦鲤驱到一旁,大口一张,先是将浮在水上的成片鱼粮吞了进去,随后又左突右冲,明目张胆地从其他锦鲤口边夺食,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心满意足地沉了下去。
水面再度恢复了平静,在微风与日光下闪着粼粼的金光。
虞炟的唇边挂着笑意,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对恭谨侍立于身后的焦作说道:
“真的是关格之症,并非中毒?”
“是。”焦作躬身应道:“薛医正亲自验过了,并未发现中毒的迹象。”虞炟的眼神微闪,将手伸入女使捧过来的金盆中,轻轻醮了几下,又取过丝帕擦拭干净,方才再度开口道
“还有多长时间?”
焦作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按薛医正的说法,辛大娘子便是熬过了今夜,也肯定撑不到明日午时。”
虞炟垂眸沉默了一小会儿,抬眼望向焦作:“这几日,大司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皇城司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焦作说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问道:“陛下莫非以为,此事与大司马有关?”
虞炟淡淡一笑:“父皇曾经教导我,天下之事,从不会有什么巧合。若辛大娘子就这么死了,大司马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要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朕是不信的。”
“可那辛大娘子,也是大司马的嫡亲外孙女啊!”焦作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过是个外孙女罢了。”虞炟冷笑着摇了摇头:“他连亲子都能舍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番推论倒是严丝合缝。焦作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道:“陛下,若辛大娘子就此仙去,您莫非真的要受大司马挟制,迎娶霍氏女为后?”
虞炟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初时面无表情,渐渐地就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内中左右两侧,各自空了两个牙洞,新的臼齿方才生出了白生生的芽儿,像是雨后刚刚冒出头的笋子。
“朕因辛大娘子身陨而伤怀,暂时无心大婚。”他说道:“左右朕年纪尚幼,便是以此为借口拖上三年两载,也是说得通的。况且,此事除了大司马本人之外,其他人怕是都会乐见其成,说不得还要赞朕情深意重吧?”
洛千淮与星璇一路不停,绕了好几条长廊,越过了三五处池塘花圃,数层殿宇并亭台水阁,好不容易出了相府。
一出门,便见到了停在对面巷口一棵大榕树之下的马车。
虽是双马所拉的四轮马车,但那帷帐用的是墨绿色的松江布,上面没有半点金银纹绣,虽然厚实耐用,但完全不符合大豫公侯显贵之家的审美。
拉车的两匹红棕马,更是跟时人推崇的高大骏马挂不上边儿。身材相对矮小不说,身上还全都是卷毛,就好像是草原上的绵羊一般,只有那两对黑而亮的眼睛,向世人展现着它们的温和与善良。
洛千淮总觉得,前世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说过这种卷毛马,但这会儿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她刚刚盯着两匹马儿多看了几眼,就见卫鹰自车后转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向她行礼道:“景大娘子请登车,侯爷在车上等着您。”
第四百七十八章 原来是肠梗阻啊
自二人分开到现在,怕不是有一个多时辰了。洛千淮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你家公子方才一直都等在此处?”
“是。”卫鹰恭谨答了,殷勤地接过星璇提着的药箱,将洛千淮送到了马车之上。
车内相当宽敞,设施用具也都雅致精巧,跟外表的朴素低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公子面前摆着一个紫铜炭炉,上面座着的天青色陶釜中,茶汤正在咕嘟作响。
他执着一个小巧的紫竹夹,从玉罐里夹出两朵晒干的绿蕚梅花,极为优雅地投到了釜中。茶香伴着清冷的梅香,立时便在车中弥漫开来。
洛千淮坐到了他的身侧,顺手接过墨公子递过来的杯子,慢慢吹着,并不急着喝。
“人已经接到了,为何还不走?”她问道。
墨公子就笑了,若冰雪消融,云开雨霁,十分赏心悦目。
洛千淮的视线便僵在了他脸上,根本挪移不开。
她也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天生爱颜的禀性。
好在再有不到二十日,这人就要成为自己的法定配偶了,就是多看几眼,也并不伤风败俗。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愈发坦荡肆意,还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却令墨公子眉眼的笑意,再度加深了几层。
“不急。”他的声音轻柔悦耳,像檐角挂着的冰晶铃儿,在暖风的拂动下轻响:“茵茵就不想知道,赵辅后来如何了”
“无非就是死路一条。”洛千淮猜测道:“你跟闻先生行事,都没有避讳于他,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对死人根本无须保密。”
墨公子却摇了摇头。
“我在茵茵心里,留下的竟只是个杀人狂的印象。”他叹着气,可怜兮兮地望着洛千淮:“茵茵误会我了。”
方才还幽深莫测的凤眸,忽然变了一副模样,一张俊逸出尘的脸,还在她面前不断放大,很是令洛千淮接受不能。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躁。好在手中的茶水已不似先前那般烫口,洛千淮便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固定于车上的案几之上,身体向后不断退缩。
“既然没杀,那就好好说说,赵辅到底如何了?”她开口问道,试图为自己解围。
墨公子的唇,到底还是印在了她的额上,并在那儿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开。
“他是个聪明人。”他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出方才那副登徒子的模样:“也是个好父亲,好夫君。”
洛千淮想到了之前听到的,赵辅与那胡人阿尔泰的对话,脑中灵光闪动:“所以他现在,算是弃暗投明了?”
墨公子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汤,露出了惬意的神色。
“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匈奴乌禅幕单于新立,急于要取得一场大胜巩固地位,所以才启用了这颗布置多年的棋子。只是他想不到,棋子在外放得久了,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今日你我没有戳破此事,赵辅也未必会老实地按照乌禅幕的命令去做。”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想法:“他对推自己上位的匈奴人有异心,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
墨公子再次笑了起来:“知我者,茵茵也。”
也不待洛千淮再多问,他便自己解释道:“反正就是一颗棋子,谁用都可以,无非就是相互利用。而我允诺了替他护住家人,保住他身世的秘密,他暂时并不敢叛我。”
洛千淮点了点头。那赵辅本就有一半大豫血统,受了多么多年汉文化的熏陶,又已经娶妻生子,要是还甘心回到不开化的草原上生活,才是咄咄怪事。
当然了,墨公子帮他护住家人(充作人质)、保守秘密(捏牢把柄),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其忠诚。
洛千淮与墨公子相视一笑,都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深入探讨下去的意思。
马车仍然没有动弹,相府门前,却陆续来了不少车马。
透过撩起的一角窗帘,洛千淮见到了寿和堂的邵宗与万应堂的苗老郎中。他们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又被人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之后,薛温也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冲着墨公子马车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才提着药箱,大步地进了府门。
好好的一个春日宴,若是没事,谁会接二连三地请医者上门?
洛千淮就想起了自己临行之前,那个惊惶失措地冲进水榭的女使。难道那时她冲进去,就是为了通报有人患了重疾?
忽然之间,洛千淮就反应了过来,墨公子为何接到自己之后仍然滞留于此地,而薛温又为何笃定墨公子在马车上,并且颔首致意。
他早就知道府上出了病人,而且是极重要的那一种!
洛千淮霍然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墨公子。后者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是辛大娘子。据说患了关格之症,已然无救。”
洛千淮心中了然。中医所说的关格之症,分为两种:外关乃是大便不通,也就是前世西医所说的肠梗阻;内关是小便不通,换成西医病名,便是急慢性肾衰竭。
今日赏花宴上,有无数人争着夸赞辛大娘子,所以她也得知了对方的很多信息:年方十岁,与少帝同龄;身子向来康健,未听说有什么痼疾;对美食极有兴趣,经常亲自下厨,做些新奇点心孝敬长辈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体的状况,包括对美食的态度,辛大娘子都不似得了肾衰竭。相比之下,肠梗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当然了,无论是肠梗阻还是肾衰竭,在这个时代都是不可治愈的绝症,但对于洛千淮来说,就未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