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很简单吗?”洛千淮有些疑惑:“你已经是手脚俱残的废人了,小皇帝只要容得你活在世上,便能博得孝顺友爱的美名,又何必多此一举,让那琴娘子出面,安排我在你身侧监视?”
“之前你也跟我提过,小皇帝对当今朝堂之上,霍家一门独大的情况并不满意,所以才特意点了辛大娘子为后,在这种情况下,参与者越多,就越容易将朝堂上的水彻底搅浑,从而达到一个崭新的"平衡"。你的身份特殊,又因着身体的原因没有什么威胁,所以他没有理由不用你。”
第五百零六章 走马上任正观司
分析这些,对于一个前世对历史很感兴趣的理科生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起码比在突发情况下,第一时间透过各种表象,判断出致命病因救活患者,要简单得多。
但洛千淮这般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模样,却将墨公子的目光牢牢地粘在她面上,完全不舍得移开。
洛千淮对此恍然未觉,仍然说得兴致勃勃:“对于某些将权谋计策烙到了骨子里的人来说,既要用人,又要防人,所以我这么一个小宦之女,便成了另一颗有用的棋子。”
她把猜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这才发现墨公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是我猜错了,还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洛千淮疑惑地伸手摸向脸颊,却只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脂粉。
墨公子唤道:“打一盆温水。”
船尾的灶上一直烧着水,温水立时便被送进了船舱。
墨公子执了面巾,轻柔地帮她净面。
厚重的脂粉尽去,洛千淮立时觉得清爽无比,再看这湖光山色,也似抹去了外面的那层迷雾,更加清透。
卫鹰无声无息地端走了水盆,又为铜炉里加了两块炭,添了一壶水,并几碟小菜。
都是现捞上来的湖鲜,炸河虾,酱湖螺,莼菜羹,另有一盘薄得透亮晶莹的鲜鱼脍。
洛千淮尝了一口鱼脍,眼睛顿时弯弯地眯了起来。鱼肉鲜甜,酱料却是加了芥子,酸中带辛,实是难得的美味。
她又尝了另外三道菜品,只觉河虾酥脆焦香,湖螺鲜嫩入味,莼菜羹滑嫩爽口,竟是各有风味。
“这些,都是水二做的?”洛千淮问道。她对于履霜营九卫的多才多艺,愈加佩服。
卫鹰面上露出了羞赧之色:“主母,这是属下随便做的,上不得台面儿,您就当个野景儿,胡乱吃几口便可。”
“卫营主可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洛千淮大感意外,真心地赞赏道。
卫鹰走出去的时候,仿佛腿脚都轻快了不少。
“茵茵虽非男子,却将这天下须眉都比了下去。”墨公子净了水,极熟练地剥了几枚湖螺,一一地放到了洛千淮面前的天青瓷盏之中。
“所以小皇帝到底想要让你去做什么?”洛千淮一边吃,一边问道。
“无非是看上了我在游侠中那点儿影响力。”墨公子轻笑道:“他手里握着皇城司跟绣衣使者,背靠着金吾卫,还有南北两军相拱卫,但却仍然觉得不放心,总担心他们会联合起来背叛自己……”
“其实我觉得,小皇帝的直觉也没错。”洛千淮淡淡地抬眼瞟了墨公子一眼,顺手往口中又塞了一只炸河虾,含糊不清地说道:“其他人我虽然不清楚,但起码绣衣使者,听的就未必是皇帝的号令。”
墨公子轻声笑了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茵茵说是,那就是吧。总之现在你夫君刚刚得了个秩级千石的官儿,已经不再是空头侯爷了。”
洛千淮看着他一脸求快问、求表扬的表情,不由忍俊不禁,决定满足他这点难得的童心。
“所以侯爷的新官职到底是什么?”
“新设的正观司,挂靠在廷尉府之下,监理天下游侠及盗匪事,有直奏天子之权,视情况可招安或调派地方兵马协助捕盗。”墨公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听起来权力不小的样子,怪不得小皇帝会有所担心。”洛千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以后你可以假借招安之名,将卫苍卫岚等知名侠客,名正言顺地收拢在自己身边了?”
“不错。”墨公子微微一笑:“虞炟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仍然这么做了,自然不是因为年幼无知,而是想要下一盘更大的棋。”
洛千淮略想了想,忽然就意会了。
她想起了前世某个朝代,就有主帅广邀天下游侠协同作战,取得了显着战果的故事:“小皇帝要的是一场大胜,以打击匈奴的嚣张气焰,稳定地位与民心,为此,他愿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那些并不受朝廷约束,但又身强体健远胜寻常士卒的江湖人,也都绑到大豫的战车之上,而你,就是他挑中的,最合适的组织者。”
“血统上值得信赖,又在江湖之中有极高的地位。”她总结道:“更令他满意的,就是你身体病弱,便是因为权力生出旁的野心,也走不了太远。”
“所以我的身体,只能继续这样虚弱下去。”墨公子叹了口气:“而茵茵你,也只能再受几年委屈——我在短时间内,并不适合有子嗣,否则必然会重新受到虞炟的猜忌。”
此言正中洛千淮的下怀。“便是你不说,我本来也要跟你谈的。”她和颜悦色地道:“时人虽然大多十五岁成婚,但若能在十八岁以上再孕育子嗣,对于孩子与母亲都有好处。”
墨公子就极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三年。”他说道:“茵茵放心,三年之后,我必让你如愿以偿。”
洛千淮便明白他是会错了意。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最低是十八岁,再晚些也没问题……”
“茵茵可是不相信我?”墨公子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我不是不相信……算了,不提这事了,你既然接了这个新差事,那个什么正观司又是新设的,想必忙碌得很,出游之事……”
“我本来就要外出远行。这也是为了虞炟的差使,去东海寻访义兄,沿途拜会一些较大的武林门派与世家,再折到并州参加天下武林大会。”
洛千淮立时便充满了向往之情:“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墨公子便低声笑了起来:“自是要一起的。我身体这般孱弱,若无夫人妙手救治,只怕还没走上一半儿,人就先不行了。”
他的这番话,就为洛千淮的同行,加了个明正言顺的借口。
“不过此事不急,我得先把京城的衙门筹建起来,方才能起行,还得劳烦茵茵多等几日了。”
“无妨。”准备享受公费旅游的洛千淮心情极佳:“我正好也得去青鹿苑看一看,安排一下土地翻耕的事,别误了种二季稻。”
墨公子听到青鹿苑三个字,眸光微动,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卫鹰跟水二的呼喝声:
“你们要做什么!”
随着这句呼声,一座高大的画舫,便直直地冲着渔船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撞了过来。
第五百零七章 凌波故人来
说是画坊,其实是一艘高达十米,长约五十余米的庞然大物,两排长长的船桨自船身两侧伸出去,整齐地上下翻飞,拍得水花乱溅。隐约可见一排排打着赤膊的船工,以布巾缠头,精壮的胳膊上肌肉坟起健壮有力——完全没有半点转向的意思。
方正的船头一路直逼过来之时,洛千淮跟墨公子已经出了舱,仰头向画坊之上望去,就见到了一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面色青白眼底发乌,穿一身极显眼的大红色夹金绣深衣,看上去很有些弱不胜衣的支离感。
他双手环抱,双眼微眯,面上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似乎并不觉得撞翻眼前的小渔船,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他不在意,但他的身边人却眼尖得很,看出刚出舱的两人衣着不俗,不由捏了一把汗:“世子,您看这两人的衣服,应是西京勋贵人家的婚服……还是赶紧下令转向吧,若是惹出什么乱子,只怕王爷他老人家,也是鞭长莫及啊!”
那男子却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本世子好不容易进京一次,不过就是想找点乐子罢了,你若是再拿父王压我,休要怪本世子不讲往日情面。”
画坊荡起层层水波,声音湍急,加上画坊上丝竹琴筝之声不绝于耳,洛千淮根本就没听清他们的对话。
但那名红衣少年她却是认得的,正是昌州王世子虞贺。
先前在康乐县洛萧拜师之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霸道无礼印象极深,没想到今儿又在这里见面了。
水二一直在努力撑篙,试图将小舟挪移开去,奈何那画坊实在巨大,光是方形的船头足有七八米宽,这般全速逆流迎上,委实是难以避让。
卫鹰从水二手中抢过了篙杆,正要运功之际,却被墨公子以咳声制止了。
身为哑仆,在外自然不能开口说话。墨公子自己咳了几声,勉强扬声道:“在下虞楚,不知哪里得罪了昌州王世子,非要这般苦苦相逼?”
虞贺伸手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风大浪急,本世子什么都听不清楚——你们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先前劝谏他的那人皱起了眉:“虞楚也是先帝血脉,陛下亲封的襄侯,若是今日落水丧命,您跟王爷少不得被御史弹劾,不如就此罢手……”
“哦?”虞贺唇角微微下拉,说道:“申先生什么都没有听见,你们呢?”
“属下只闻风声水起,鸟鸣鱼跃之声,哪里有什么旁的?”站在他身后的侍卫首领俯身说道。
站在虞贺另外一侧,作清客相公打扮的中年文士捋须笑道:“其实还有丝竹管弦之音,绕梁不绝——话说今日世子在此处宴请的西京诸位名门闺秀,都是才艺双馨,无论哪一位都配得上世子妃之位……”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一双三角眼瞪得大大地,笑容也凝滞在了面上。
不止是他,站在船头上的所有人,包括虞贺在内,这会儿全都睁大了双眼,口唇翕张,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引凤湖中来往的船只不少,此刻也都将目光投到了此处,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时间回退到十秒钟之前,画坊的船头即将触到小舟,以泰山压顶之态,欲将之摧压成碎片之时。
墨公子紧紧握着洛千淮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捏。虽然没有言语,但洛千淮也明白他的意思。
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显露武功,能能委屈她,与他一同落水。
虽然如此,他也必会护自己周全,所以她心底也并没有什么惊惧之意。
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还有系统呢。
那统子就算再不靠谱,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处,起码给了她处变不惊的勇气跟胆量……其中一多半还是拜它所赐的各种不堪回首的历练所得。
但墨公子很快便扭过了头,看向了湖岸的方向。洛千淮也随着他一起望过去,就见到一道青色身影,御风凌波而行,短短的几个跨越之间,就已经来到了渔舟之上,站到了洛千淮面前。
来人背脊笔直,肩后负着一柄被白色素绫紧紧缠裹的长剑,双手负后神色凝肃,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章庆,章大剑宗。
彼时画坊的船首,已挟着涌起的水浪冲撞而来,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小舟连同上面的人一起,辗为齑粉。
电闪火石之间,章庆轻轻一招手,先前执在卫鹰手中的竹篙便飞到了他掌中。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篙杆点向画坊的船头,也不见如何用力,那画坊便忽然诡异地停滞了不前,饶是船工们再如何奋力滑动,船身也依然巍然不动。
与之相对的,洛千淮身下的小舟,却开始向着反方向逆流而上,渐渐脱出了画坊的控制范围,转至它的侧面。
章庆收回了篙杆,仰头向着虞贺等人的方向淡淡瞟去。他的双眸澄净清澈,偏偏被看到的几人都觉得心神皆为之所慑,一个个手脚酸软,身子颤抖如筛糠。
虞贺紧紧地扒着船首的围栏,才勉强没有跌坐下去。
“你,你是……什么人……”他颤声问道。
虞贺不认得章庆,但他身后的护卫首领却是极有眼力见,立时附在他耳边道:“世子,此人能够凌空飞渡数百米,功力已臻化境,当世能达到这般造诣的人极少,再加上这个年纪打扮,多半是,多半是……”
“别卖关子,赶紧说!”虞贺一手抱着围栏,抬脚作势向他踢去。
“许是章庆,章大剑宗……”那首领不敢再磨蹭,低声说道。
“章剑宗?”虞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那不是天下五大剑宗之一吗?据说他是除了那位身份未明的新晋剑宗之外,最年轻也是最有前途的剑宗了,本世子一直想要见上一见,看看有没有机会拜他为师——这不机会就来了!”
他双眼放光地望向章庆,将方才的惧怕瑟缩全都抛到了脑后,向着他不停地挥手:“章剑宗,幸会啊!在下虞贺,忝为昌州王世子,对您仰慕已久,今日相遇便是有缘,便请上船一叙如何?”
章庆却早已经挪开了视线,完全不再理会他。
“洛大娘子。”他仍沿用着旧时称呼:“许久未见。”
“一别经年,章剑宗风采更胜往昔。”洛千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