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之时,神态安详条理分明,自然而然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加之声音不高却又清澈悦耳,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先前发笑的几个小娘子,均是并未受邀出席霍府春日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洛千淮本人。见她仪容端丽,说起话来比起昌州王妃更加条理分明,哪像是传闻中生于乡野的粗鄙模样?一时间不由都有些悻悻的。
“方才王妃提议击鼓传花,由各位佳丽展示才艺,此建议极好。”洛千淮含笑继续说道:“蒙世子抬爱,让我做这个点评之人”
她顿了一顿,眼神逐一扫过八位小娘子。她们一个个也都在看着她,不少人已经猜出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是自承才疏学浅,愧不敢当之类的话,眸中也难免因此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但很快,这份了然就变成了愕然。
“今日我与侯爷既是登了船,又有幸遇到了世子择妃这般雅事,若是置身事外坚辞不就,却是太过无礼了些。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冒昧地为诸位小娘子的才艺,点评一二。”
“好,好!”虞贺拍掌笑道:“景大娘子的性子当真爽利,极合我之心意,并不似那些迂腐之人,明明心里乐意之至,却偏偏要推来让去!”
他固然是心花怒放,但昌州王妃跟一众小娘子,心中难免都生了疙瘩。
先前那位高挑飒爽的小娘子,出自武官之家,父亲为秩级千石的长乐宫卫尉,心里向来藏不住话,再次忍不住开口道:“不知侯夫人擅长何种才艺,竟这般大言不惭地欲为我等点评?”
此言正中在座各位小娘子的心声,她们一个个将身子坐得更加笔直挺拔,唇边噙着冷笑与讥诮之色,等着洛千淮的回答。
洛千淮对此情况早有准备。只是她还没发话,墨公子却淡声地先开了口:
“本侯的夫人,自是才德无双,否则陛下也不会于西京诸多贵女之中,择她赐于本侯。品评才艺这种小事,夫人本不屑为之,只是却不过王妃与世子的情面,方才勉强应下,若是诸位小娘子忧心自己才艺浅薄难入我夫人之眼,不如尽早退出,莫要浪费王妃世子,与本侯夫妇的时间。”
洛千淮就笑着在案几之下,捏了捏墨公子的手。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只不过他的毒舌对象变成了其他人时,感觉却实在相当舒爽。
她觉得心情大好之时,各位小娘子却正好相反。
她们自然都是第一次接触襄侯,没想到此人手脚虽然残了,却生得好一条利舌,三言两语地,就将她们的反驳之辞,全都堵了回去。
先是拿出了陛下说事,将那景大娘子的才德说得天下无双。什么,你不同意?那陛下为什么没选你呢?总之陛下的眼光最好,他挑中的人谁也不能说无才无德,否则就真是质疑陛下,要是被人传扬出去,说不得连家里都要受连累。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他还干脆将那景大娘子直接吹到了天上,将她们的不甘不屑,都说成了自惭形秽,更直接了当地说怕出丑可以退出,别耽误大家的时间,简直是把她们想到的后路,全都给堵上了!
本来以佟莲娘为首的几个小娘子,彼此之间已经无声地对过了眼神,准备稍后就以景大娘子粗鄙不堪无资格点评为由,拒绝展示才艺。
如此既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掉这门不靠谱的婚事,又能对家族有个交代。
可是现在有了襄侯方才那番话,这个主意肯定是用不得了,毕竟谁也不想顶着个才艺浅薄的帽子,以后成为西京官宦之家的笑柄。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春江月与夏夜蛙
昌州王妃的嘴微微张开,复又闭合。她略一招手,便有下人取过了一朵金红相间的宫制牡丹花儿,递到了坐在左首第一位小娘子手中。
那位小娘子生着一张团子脸,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地陷进去,看起来喜庆得很。
鼓声响起,牡丹花儿逐桌传着,一直传到了佟莲娘手上,鼓声才歇了下去。
佟莲娘起身走到厅堂正中央,大大方方地向上首的昌州王妃跟虞贺行了一礼,又向着墨公子跟洛千淮微微福身,方才轻启朱唇:
“小女师从琴艺大家曾娘子,今日便在此献上一曲,请王妃世子,襄侯与夫人赏鉴。”
“曾娘子?”昌州王妃怔了一下,有些唏嘘地道:“多年前,我曾经有幸听她弹奏一曲,至今仍难以忘怀。只是她择徒要求极高,等闲人入不得她的法眼,没想到你竟能有这等缘份。”
她收起了先前那份漫不经心的神态,坐姿更加端正,眸中添了几分期待之色。
早有女使们搬上了一架七弦古琴,佟莲娘坐定之后稍微试了试弦,稍一沉吟,便开始了弹奏。
她的十指修长光洁,指甲不长也不短,修剪得恰到好处,上面染了轻薄透亮的水红色,上下翻飞之间,很是赏心悦目。
至于琴声,那便是见仁见智了。昌州王妃显然是她的知音,目中露出了欣赏之色,手指也在案几之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虞贺虽然没有她表现得那般明显,但面上也带了轻松的笑意,显然也是相当满意。
其他小娘子的表现则各不相同,有的始终保持笑意,不时微微点头,也有的恨恨地咬着唇,眼中流露出不甘之色。
洛千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前世她从小就抓紧一切机会努力读书学习,并没有受过高雅艺术的熏陶培养,工作之后也不过偶尔听听流行音乐,哪里听得懂七弦古琴。
一曲既终,场上不少人还在慢慢回味之时,就见佟莲娘已经站起身来,再次向着上首二人敛衽行礼,然后转身对着洛千淮微微躬身道:
“小女此曲如何,还请侯夫人不吝指教。”
她口中如此说,但唇角却噙着一丝淡淡的挑衅,似乎笃定了不学无术的景大娘子,不可能听得懂她的琴。
墨公子微微扬眉,正想要说点什么,手却被洛千淮微微地按住了。
她方才被那叮叮咚咚的琴音,催得昏然欲睡,这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不对心地道:“好,这位娘子当真弹得一手好琴。”
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小娘子都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想来这位侯夫人当真就如传言一般粗鄙无文,半点都不懂琴,只能随口附会说点好话,根本就讲不出个中奥妙。
佟莲娘暗自撇了撇嘴,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继续说道:“还请夫人说得更详细一些,小女也想知道,自身的琴技还有什么不足,以便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洛千淮微微一笑:“既是娘子诚心求教,那本夫人自是不好藏着掖着,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管让你满意。”
竟然这般大言不惭。佟莲娘垂着头翻了个白眼,口中道:“愿闻其详。”
“你这首夏夜鸣蛙曲,技巧上还是过关的,不愧是受过明师点拨。”洛千淮信口胡扯道。
大堂之上,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在座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轻微的呆滞。
佟莲娘一张俏脸胀得通红,一时间羞怒交加:“侯夫人,小女此曲,名为春江月,并非,并非什么夏夜鸣蛙.”
“啊?”洛千淮一双杏眼睁得又滚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你弹的是春江月?我怎么半点也没听出来?”
眼见佟莲娘嘴唇翕张,似乎想要替自己解释一二,洛千淮就继续说道:
“都说琴曲首重意境,若是没有意境,便是技巧再高,也难免沦为乐工之流,难登大雅之堂”
“当然了,这位小娘子请不要对号入座,本夫人是泛指,并非单独针对你啊.”
“那就请夫人详细地说一说,小女这首春江月,到底有什么问题,竟这般入不得夫人之耳?若是夫人当真能说出问题所在,小女甘愿执以师礼;若是不能,那么夫人方才所言,便不仅是针对小女,也诋毁了小女的师父曾娘子,更是对我佟氏一族的挑衅,还请夫人向小女致歉!”
席间的小娘子们闻言纷纷点头。便是先前对佟莲娘既妒且恨的,这会儿也生出了同仇敌恺之心:一会儿自己也是要表演才艺的,若是任由这么一个乡野粗鄙之人肆意挥洒,将自己表演的项目也讥讽成“夏夜蛙鸣”什么的,传扬出去,自己又要如何做人?
厅堂上的气氛,因着佟莲娘咄咄逼人的态度而变得有些剑拔弩张。昌州王妃心中便相当不满。她连墨公子都瞧不上,更不要说是他那个出身低微的夫人,又听她那般点评自己极欣赏的琴艺大家曾娘子的弟子,眉头早就皱了起来。
她并不看洛千淮,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儿子:
“贺儿,这却是你的不是了。”她淡淡地道:“十指有长有短,人也一样。襄侯夫人擅长的既是医道小技,那么于正音雅乐自然所知不详,你让她来做今日的点评官,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虞贺却早就瞥见了洛千淮唇边的笑意,见她神态从容淡定,并未因佟莲娘与自家母亲的态度,而有丝毫动容,便知她必是成竹在胸。
“母妃。”他笑着说道:“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儿既已请了景大娘子,那便自有请她的道理,母妃只须等着看便是。”
他安抚过昌州王妃,又看向下方的佟莲娘等人,正色道:“诸位都是出自西京名门,家世清贵,自小便请了名师教习礼仪,当知谦虚谨慎的道理.既是向他人诚心求教,那便至少要耐心听人把话说完,至于话中夹枪带棒,明捧暗损的,并非淑女所为,本世子甚为不齿。”
第五百一十二章 欲抑先扬
这些话,其实都是平素虞贺的夫子们,三天两头用来说教他的,虞贺听得多了,随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今日拿来讨好佳人,说得却是极为顺溜。
只是洛千淮并没有因这几句话就领他的情,站在厅堂当中的佟莲娘却是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虞世子方才的态度,就相当于对着在场所有人宣称,将她从世子妃的候选人中剔了出去,而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地认了下来,那么日后传扬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彻底完了。
佟莲娘再抬眼望向洛千淮之时,眸中就多了几丝怨毒。
“世子教诲,小女不敢忘。”她向着虞贺的方向施了一礼,又对洛千淮道:“小女虔心救教,万望侯夫人悉心指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洛千淮一身。她淡然一笑,站起身道:“你弹的曲子是春江月,但我猜,你自己从未在夜晚泛舟于江上,亲眼看一看那春江花月夜的盛景吧?”
这个是肯定的,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便是白日里出门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是晚上呢?
佟莲娘也无法反驳。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确是没有,但是”
洛千淮并不在意她的“但是”。她怜悯地摇了摇头:“见都没见过的场景,却想要在琴声中表达出来,委实是太过难为你了。”
“春潮连海平,明月共潮生。”她不再理会还想要自辩点什么的佟莲娘,漫声吟咏着,声音平和清越,将众人都带入了一副春水漫江,明月初升的画卷之中:
“滟滟千万里,何处无月明?江流绕芳甸,月照花似霰,空里流霜飞,白沙看不见”
“琴音亦是心音。”洛千淮满意地望着被缩写版《春江花月夜》迷住了的众人,最后总结道:
“小娘子的技艺无缺,只是今后在选择曲目之时,还要再多用点心思,寻那些自己能够理解并驾驭的曲子,方可一鸣惊人。”
佟莲娘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有想到,自己完全看不起的景大娘子,竟然能真的挑出了自己琴中意境不足的大问题,甚至还当场扔出一首有关春江月夜的好诗,哪里是传闻中那个大字不识的村野鄙妇?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其他的小娘子中,却不乏爱诗之人,御史中丞家阎家的三娘子第一时间就站了出来,脸儿微红,两眼泛光地道:“夫人,此诗美伦美奂,意境悠远,小女还是首次得闻,莫非便是夫人您所作的?”
洛千淮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将这首流传千古的盛唐第一诗据为已有。
“此诗乃是一位张姓大家所作。”她说道:“我也只是偶尔听闻,甚为喜欢,所以一时记在心里,今日借此机会,与大家共赏。”
虞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他虽是个纨绔,但也是受过无数夫子悉心教导的,哪里听不出诗词的好坏?
洛大娘子能以此诗,启发众人对于琴曲意境的思考,本身就代表了她在琴曲一道上的极高造诣,也印证了自己眼光独到,并未看错人。
当下他便朗声笑道:“佟娘子,景大娘子这般用心提点,你可还有什么不明之处?”
佟莲娘就是心中再不甘,也只能向着洛千淮深深躬了下去:“谨受教。”
“小事一桩,不必多礼。”洛千淮迎着墨公子满是笑意的眼,回到了座位之上,拂袖坐了下去。
照理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佟莲娘就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击鼓传花的游戏,将展示才艺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可她心里就是憋着一股火,这股子火若是不释放出去,就会将她彻底焚尽。
“侯夫人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对琴艺的理解可谓是登峰造极。”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先师外出游历之后,小女一直苦于无人指点,今日得遇侯夫人这样的名家,幸何如之。便请夫人在此赐教一曲,也让小女等人增长见识。”
这种情况,完全不出洛千淮的预料。
“好说好说。”她使出了拖字诀:“只是今日到底是王妃与世子,与各位小娘子的主场,我们夫妇二人不请自来便罢了,若是喧宾夺主,却是不美。不若等所有人都展示完毕,若是还有时间再说如何?”
她既没有当场拒绝,找的理由又是无比正当,佟莲娘便是再不乐意,也没有理由再抓着她不放。
她咬着唇,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之上。金红色的牡丹花再次在各位小娘子的手中传递,不一时便落入了先前那位身材高挑言语明快的小娘子手中。
她起身走到堂中,向王妃母子跟洛千淮夫妇行了礼,手向后一伸,便有女使送上了一把琵琶。
她微微地调了调音,星眸闪动之间,却是先行开了口,介绍了自己与欲奏之曲:“小女严蕊,在家中排名第二。自幼生于边城,三年前方随家父迁回西京。此曲名为塞上曲,却是小女幼时常见之景。”
严二娘子虽然没有看向自己,但洛千淮心里清楚,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为的就是避免她再随便给曲子起个巨难听的名字,顺便再把先前自己挑出来的漏洞,严严实实地给堵上。
看着没有机心,其实思维缜密,怪不得人家姓严呢!
她正思忖对策之际,那边严二娘子已是极快地拨起了弦。她长相明丽,选的曲调也是相似,却是比方才那佟莲娘的琴曲,更能让洛千淮听得入耳一些。
一曲既终,严二娘子执着琵琶俏立当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先是瞟向了虞贺,见他微微点头以示肯定,心里便是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