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淮先前积攒了三饼金,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个有钱人,没想到医馆还没有影儿呢,三饼金就已经用出去了一饼。
从陶器店出来已近申时,她见还有时间,便去见了陶器坊主推荐的一个中人。
中人贾培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长了一张团团的圆脸,笑容就像印在了上面,一看就很喜庆。
他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而轻视她,听了她对医馆房舍的要求,便提供了三四套不同的铺面供她选择。
“这铺子好不好,光说是没用的,还是要亲自去看。”贾培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小娘子若是有时间,贾某这就带你逐户去瞧一瞧。”
洛千淮自然不会拒绝,跟着他去看了最近的一套。那铺子前边是门脸,后带一进小院的格局,从大小上看尽够用了,只是模样有些老旧,且地脚也并不尽如人意。
长陵之内,民居所在的坊,与专门从事商业活动的市划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这间铺子,就位于长陵五市的东市之内。
只是它当然不可能在东市的主街之上,而是与主街隔了三条街巷,藏在最深处的角落里。
铺子的对面是一座两层小楼,时有丝竹管乐之声传出来,门前也站出了几名浓妆艳抹的女子,身姿娉婷妖冶,一看就知道是作什么的。
贾培本以为,洛千淮这么大点儿的年纪,衣着打扮看着不俗,应是出自某个大户人家,不该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不定糊弄一番就能把契约敲定,哪里想得到这小姑娘看着娇美稚嫩,话也并不多说,只是在出门之时,随意地瞟了他一眼。
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眼神,却让他心中陡然一凛,额头背后都生出了细密的冷汗来。
贾培做中人的时间不短,见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得罪,什么样的人可以欺之以方,又是什么样的人,必须得小心恭谨地侍候着,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眼前这位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久居上位,说不得便出自西京的某个权贵之家——便是那等人家的使女家仆,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小娘子。”他擦着汗,收起了之前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引着她又去看了另外一套。
洛千淮自是看得出来,这中人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下只觉好笑,想不到那墨公子的做派竟然如此好用,只略微学了个皮毛,就能唬得人家把牛黄狗宝都主动捧出来。
新看的铺子就在主街身后,比方才那间要大上一圈儿,一水的青砖灰瓦房,前院约有一百多平方米,足够她留出诊室药架不说,以后多找几个坐堂大夫也有余裕;后面约是一进半的宅子,院中自带水井,还种了一株高大的柿子树。
因为无人打理,橘色的果子落了满地,余下的则高挂在干枯的树枝之间,早已被晾成了柿饼。
洛千淮平素就爱吃柿子,此刻一见便喜欢上了,便开口询了价。
长陵离西京只有六十里,物价高是必然的。这套房子全价购入需要二十饼金,而她手上仅剩两饼,就算卖了那颗走盘珠,也不过才十二饼,并不足以盘下这样一间铺面。
第一百零二章 这单生意做不了
可是就算钱足够用,这铺子洛千淮也是买不了的,因为她没有本地户籍。
反观租赁就简单得多,一是价格低廉得很,年租也就是一饼金罢了,二是她现有手中就有里正郑恩开具的行传,完全可以赁下这个铺面。
只是当她将行传出示给中人过目的时候,对方却忽地皱起了眉头。
“小娘子,你莫非是在跟贾某开玩笑?”贾培一反之前的温和态度,打量着她的神色也变得相当无礼:
“方才的价格,只是对西京以及五陵周围的本地人来说的。可小娘子你却是忻州人,要想在这长陵开铺子,却是为难得很了。”
洛千淮听得莫名其妙:“我管我是哪儿人呢,总之不会短了你的佣金便是。难道说,在这长陵开个铺子,还有别的什么门道儿?”
贾培都被她气乐了。枉费他先前还以为这小姑娘有什么来头呢,哪知道却是小泥潭里蹦跶出来的泥鳅,看似有些小聪明,其实根本上不了台面儿。
这里不比别处,是高祖陵寝之侧的长陵邑,哪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在这里赁铺子做生意的?且不管她想做的是哪一行,都免不了把买卖做到达官贵人头上,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多半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他们做中人这一行,入行看似很容易,但想要做得长久,靠的还是谨慎二字。
“这单生意我做不了。”贾培强压着不耐道:“小娘子赁的若是寻常民宅,贾某自然不会把到手的钱往外推,但若是想赁铺子,就得先去邑丞那边通了关系,将行传重新录验过——那时无论是再寻贾某或是别的中人,都保管没有二话。”
做他们这一行的,就是再怎么瞧不上对方,也不可能把人得罪到底,肯定不能把话说绝了。
这录验行传之说,便是他的刻意为难之举——长陵邑不比其他乡邑,邑令可是相当于郡太守的二千石高官,邑丞自然也水涨船高,洛千淮若是真敢为了这么点小事找上门去,多半要被人家打出来。
当然了,凡事总有例外,外地人在长陵邑成功录验了行传的当然有,只是人家要么是背靠着权贵和诸侯王的豪商,要么就真的花了重金打通门路——总之都不是一个普通小娘子能做得到的。
洛千淮却是信了。在前世,她很是知道在大城市落望的艰难,所以并没有往别处想,一心只顾着思索得空儿便去寻那邑丞把事儿办了,并没有注意有人站在远处,正怔怔地打量着她。
文溥左手拎着一串油纸包,里面装着五芳斋的点心与悦和楼的卤味,右手则提着一壶酒,本是准备直接回家去的,没想到神差鬼使之下,又不自觉地走到了这条街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霁安堂,然后就愣在了当场。
当年霁安堂被查封后,房东很是受了些牵连,因着那寡母当时就是在药铺里当众吐血身亡,所以过了那么久,这铺子也没人肯租,一直都是大门紧锁。
但今天,那铺面的侧门却被人推开,从里面跨出了一名中人模样的男子,以及一名花信年华的小娘子。
小娘子一身杏粉色的织锦斗篷,帽沿处有一圈雪白的貂毛,下面露了一截石青色的襦裙下摆。
她梳着时下闺中少女常见的垂桂髻,左右各妆点了两支青白玉片攒成的珠花,看起来清雅脱俗,娇俏可人。
但吸引文溥的并不是衣着,而是她的容貌。因着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张脸微微仰起,正与那中人温声说着什么,无论是眉眼鼻唇,都与他记忆中的妹妹文兰极为肖似,便是那说话时的神态表情,也都几乎如出一辙。
若是阿翁能将茵茵寻回来,她应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模样了吧?文溥的手暗暗捏紧,指甲刺入了掌心。
可就是在文兰尚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境况远胜今朝,也置办不起这样一件貂毛镶边的织锦斗篷,亦买不起那两朵青白玉珠花。
他敛了目,转身而行。连日以来的好心情,被这个意外的插曲打得纷乱无比。他心中很清楚,名医薛温对自己的礼敬有加,陶大夫对自己的高看一眼,皆因他们误以为,那份惊才绝艳,令人赞叹不已的医案,出自自己之手。
他不是没有想过,说出实情澄清误会。可每次刚开了个头,薛温便会盛赞他虚怀若谷,而他为人多少有些木讷,根本就插不上话。
再加上前几日,他就着医案上的思路,对照着病患自身的特点,提出了一点点调整建议,应用之后效果委实出色,莫说是薛温更加叹服,便是陶升也改了之前将信将疑的态度,连称呼都换成了先生,更是坐实了前面的误会无疑。
不论如何,这次治疗陶老夫人,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不过几天功夫,便得了不少银钱不说,还对这消渴症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医学方面跨出了一大步。
暮色将至,渐渐起了风,先是树枝微晃,后来便愈加凌厉。文溥拉紧了衣袍,加快了归家的脚步,洛千淮也一样。
她从贾培那问到了那墨公子落脚之地明月楼的所在,正是在东市主街的尽头,离方才看的铺面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便辞了他快步赶了过去,等到片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时,人已经进了檐下。
明月楼是长陵最大的客栈,也是她来到大豫以来,见过的最高的建筑。整座客栈呈八角形,足有四层高,飞檐列栋,朱漆雕绘,灯火辉煌。
进了大堂,只见一楼摆了无数张案几,酒菜飘香,觥筹交错;亦有人倚靠在楼上天井周围的栏杆旁交心畅饮。洛千淮扫了一圈,并没有见到墨公子一行的身影,正准备找掌柜询问一番,忽然有人自后拍了拍她的肩:
“这位小娘子来此,可是寻人?”
这声音听着阴阳怪气,那只手也像粘在了她肩上一般脱落不去,洛千淮皱了眉,回身看时,就见到一名身着皮袍的高壮男子,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
第一百零三章 解忧公子不近女色
这男子显是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尽是油光闪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洛千淮面上、颈间徘徊,令洛千淮十分腻味。
“放手!”她大声喝斥,飞快地退后两步,从这人的掌下脱身出去,掉头就准备离开。她只有一个人,并不想与酒鬼多作纠缠,哪知她不想生事,但那男子却不依不饶。
“小娘子莫要走。”他一把抓住了洛千淮的胳膊,将她拉向旁边的一张案几,案几前坐着另外两个人,俱是满脸横肉的粗糙相貌,一旁放着几柄刀剑,昭示着三人的身份亦是游侠之流。
洛千淮用力回抽,但凭她自己的那点儿力气,哪里挣得过这样身强力壮的彪悍男子。
那人将她扯到了案几之前,大笑着倒过了一大碗酒,直接往她口边送去:“相逢便是有缘,小娘子不如先陪我等喝个痛快,之后我们兄弟再帮你一起寻人如何?”
洛千淮眉头紧锁,劣酒的酸辣气配着男人身上的汗臭气,熏得她拼命向后缩去,眼睛再次扫过周边,大堂之中酒气纵横人声鼎沸,既没有墨公子与卫苍等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系统敏锐地探测到了她的需求:“检测到宿主摆脱骚扰的愿望。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服务!”
洛千淮下意识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拒绝。
系统帮忙一时爽,稍后直达火葬场。以前它的黑历史可太多了,光靠着偶尔的一回给力,根本别想在她这里洗白!
“解忧公子!”她一把推翻了嘴边的酒碗叫道,声音极为高昂,不止是身边那三名男子愣住了,连带着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射在她身上。
成为众人的焦点,洛千淮的心里反而平静得很。她站直了身体,抱拳向着周围诸人团团一揖:
“小女不才,忝为解忧公子的得力手下。”反正她与墨公子的上下级关系已经明确了,这种时候扯他的虎皮做面旗子,并不心虚:“各位大侠若想要求见公子,小女却是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此话一出,大堂之内立时便喧哗起来。今日在座人中,十人里倒有八人是游侠儿,而剩下的少数人,也基本听说过他的名号。
解忧公子将到长陵的消息一传出来,四面八方的游侠谁不想要一瞻风采,只是这种事也是要讲究缘份的,就算看见了对方的车驾进了这明月楼,但不是天下知名的大侠,也不好就这般贸然求见。
眼前这小娘子若真是那一位的属下,又愿意主动引荐,当然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人动了心,准备上前开口自荐。
洛千淮身边的三名游侠,却比旁人更要震惊得多。那络腮胡子反应极快:“小娘子,你可莫要胡说,谁不知道解忧公子从来都不近女色,身边连个使女都没有,也就是对未婚妻一人另眼相待——”
这一回,惊讶的人变成了洛千淮。什么不近女色,什么一个使女也无,是把那些星星们置于何地呀?还有那什么未婚妻……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旁人也反应了过来:“对啊,确实从未听说解忧公子有过使女。”
“莫说是使女,以往也有不少女侠想要投靠效力,却都被严辞推拒了,这女子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这般大言不惭?”
“我听说解忧公子本人虽不通武功,但身边随从各个都是高手,比如千山剑卫苍大人,便是赫赫有名,这女子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配自称是他老人家的手下?”
“话说你们不觉得,这位小娘子堪称是花容月貌吗?既有这般长相,莫说是一介下属,便是立于解忧公子身侧,也足可配得……”
“此言大为不妥!你这话要置琼华剑孟女侠于何地啊?”
“就是!孟女侠既是解忧公子的未婚妻,又是天下游侠之首孟巨侠的义女,又岂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能够相提并论的?”
洛千淮听得清楚,自然也猜了出来,原来今儿冲上马车的那位美女小姐姐,就是墨公子的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不过那人是他的什么人关自己什么事呢?
她淡然一笑,正准备继续忽悠两句然后好去寻人,忽然眼角一跳,猛然抬头,就捕捉到了三楼天井旁,某个人的身影。
这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儿。洛千淮毫不客气地向上一指:“你们抬头看看,那是谁!”
众人疑惑抬头,有人一看之下便喜出望外:
“千,千山剑卫苍卫大侠!”
“卫大侠既然在此,解忧公子定然也在楼上!”
“天,卫大侠看过来了,他看到我了!”
“在下沧州段锦,久慕卫大侠风采,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在下琢郡唐本初,亦想要向卫大侠讨教!”
“你们那二把刀的本事,也敢向卫大侠挑战?在下凉州王洪扬,愿代卫大侠出战,把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给收拾干净!”
……
下面人争得热火朝天,卫苍却是一脸高冷,果然有点一代大侠的风采。只是他当他看到洛千淮趁着无人在意她之时,竟然渐渐地向大门口磨蹭过去,忍不住就破了功,一拍栏杆就跳了下来,直接落到了洛千淮的身前:
“怎么去了这么久?公子已经问了你好几次了,还不快随我上去!”
他也不顾旁人惊愕的神色,更不理会冲过来想要搭讪的众人,一把拉住洛千淮,带着她腾空而起,跃回到了三楼之上,又引着她上了一层楼梯,拉开雕花大门请她入内。
楼下众人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方才那位小娘子还真没说谎,原来她真的是解忧公子的人,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下属,当下便有人羡慕起解忧公子艳福不浅,不仅有英姿飒爽的孟女侠一心等待,还有这等绝色姝丽侍从左右。
但是更多的人,却在懊悔起方才没有趁机结交一番,说不得就能有机会得解忧公子青眼——人在江湖飘,有几个人不缺钱,又有谁身上没有几桩恩怨情仇呢?
第一百零四章 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