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却不是痛惜这东西的时候。退一步想,墨公子为她买了铺子办了执照,出点血送点回礼也是应当的。
“公子知道,属下身上钱财不多,买不起更好的物件。这玉佩成色低劣雕工平平,本是配不上公子的,所以属下一直有些犹豫.”
黄金有价玉无价,在这大豫她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墨公子身上的玉佩她见过几块,皆是品相上乘价格不可估量的佳品,随便一块都能卖到百金以上,绝不是眼前这块只值三千钱的墨玉能比。
所以她还抱了一线希望,兴许墨公子根本就看不上这么块低档货,直接拒收也未可知。
如玉般的手指拂过她的掌心,将那玉佩取了过去。然后,室内凝重得有如实质一般的空气,忽然就如蒙大赦,自在地流动起来。
“还算有点良心。”某人的声音清冷,但却隐含着淡淡的笑意。
“传飱食吧。”他说道:“陪我一起用餐。”
洛千淮愣了一下。此时已近酉末时分,飱食时间早就过去了。墨公子用餐向来准时,怎么今日却过了点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她可没有自以为是把这事往自个儿身上套,只以为是因着将要动身诸事杂乱,是以并没有多想。
飱食是明月楼精心准备的,食材做工俱是上等,其中还特意增加了醋溜白菜与蒜苗炒腰花,很合她的口味。
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屋里也没留侍候的人。墨公子一直沉默而优雅地慢慢进食,洛千淮也一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干脆也闷声不出,一门心思放在吃上。
墨公子坐在上首,目光在她鼓鼓的腮帮上稍一逗留,眼底便现出了笑意。
他放下了玉箸:“到了长陵以后,你并没有去外祖家拜访,是因为寻不到人,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洛千淮一惊之下,险些被噎到,不由奋力将口中食物咽下,方才瞪圆了双眼,满脸无辜地道:
“主上说的哪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道理属下还是懂的。至于个人私事,自然是要在私人时间再去办,怎么能误了为公子效力呢?”
“哦?”墨公子眸中添了一丝玩味:“所以这三天以来,你虽未见踪影,却原来都是在办正事了——不如我把卫苍唤进来问一问,看他到底给你派了什么差使?”
“呃,那个就不用了。”洛千淮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主上,水至清而无鱼,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水至清则无鱼?”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黄花梨木案几上,如金玉相击,悦耳至极。
墨公子的视线放空,似在看她,又似望向她身后的等身高绿釉飞鹤烛台。那烛火明明温暖而平和,却又隐藏着无法对抗的强大力量,二者之间,偏偏能达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平衡之美。
足足过了半刻钟功夫,他的双瞳才有了焦距,再望向洛千淮时,已减了三分锐利,变得更加温润。
“洛大娘子。”他不再执著于称呼:“你今日,又做了我的一言之师了。”
洛千淮赶紧顺竿儿爬上去:“属下只是随口一说,主上若有所得,皆因您天姿瑰玮,雄才伟略,故能化腐朽为神奇,变沧海为桑田”
墨公子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收了这一套罢。仅看我身边还留着你这种佞幸,就离明主还差得远。”
洛千淮自己也快拍不下去了:“主上,您看这饭也吃了,礼也互赠了,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墨公子先前还算明朗的面色,忽地就沉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袍服,慢慢地行至她的案前。
老板都起身了,洛千淮哪里还好大咧咧地坐着,连忙挺身而起站得笔直,眼神明亮下巴半仰,一副等待领导检阅的模样。
“洛大娘子。”墨公子低头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的郁气不知为何,就消去了一小半儿:“最后再问你一句,真的不肯随我去西京?”
“主上,您答应过我的”洛千淮面上堆笑,态度却依然坚定。
“好。”墨公子垂了眸:“你且退下吧。”
洛千淮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向门口冲去。墨公子的目光就追随着她的身影,幽深至全不可测。
然而那个将要推门而出的女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折返了回来,正好迎上了那双黑不见底的眸。
洛千淮本能地感到不安。她一边尬笑,一边迅速冲到了侧方案几之前:“呃,瞧属下这脑子,竟然忘了方才买的那些小玩意儿。”
她俯身胡乱地将那几件物事抓了起来,刚要转身,便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梅香冷冽,夹着淡淡的男子气息。洛千淮的大脑有些混乱,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形。
“主上.”她试探着问道。
“洛大娘子。”略为沙哑的声音自耳后传来,酥麻了半边身体。
“那日的事,你不觉得,需要给墨一个交代吗?”
刻意被遗忘的那一幕再度重现,热流直冲入颈,染红了面颊,飞上了耳梢。
但是再难堪再羞耻,问题总是得面对,她必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正如您所见,那日的事,纯属意外。”洛千淮一字一句地道:“属下都不在意,主上身为男子,也当豁达些才是。”
箍着她的双臂蓦然变紧,耳畔的声音也渗满了冷意:“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她心仪于墨呢?”
“那是属下年少不知事,不知天高地厚。”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翁主可听说过解忧公子
洛千淮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但现在已经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一心只想为主上的事业添砖加瓦,再无半点旁的心思,还请主上明鉴!”
“年少不知事。”身后的声音有些飘忽:“卫莲,记住你今日的话,最好不要后悔。”
钳制着她的手一旦松开,洛千淮立时便冲到了门口:“主上放心,属下今后必会牢记本份,断不会再做出玷污主上的行为。”
跟着阴晴不定的黑社团老大是没前途的!她就不信,等墨公子远离了长陵,就算再碰上不靠谱的奖励,系统还能翻山越岭非他不可吗?
说不得就换了另一个诚实可靠上进会过日子的美男子,开启另一段美好的邂逅,光想一想就美美哒!
墨公子背对着她,墨发披散于玄色金绣云纹长袍上,身姿挺拔如玉树,不动如青山。
“如此,便好。退下吧,明日寅时启程,你不必来送了。”
能睡到自然醒,谁会想要早起。而且方才的事也确实给洛千淮带来了一些心理阴影,实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面对墨公子,能少见一面总是好的,说不定今日之后,还就能与这人相忘于天涯,再也没有瓜葛呢。
她走之后,墨公子又站了好久,直到卫苍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主上,您既然不放心卫莲,又何必”
墨公子转过身来,神色沉静渊渟岳峙:“你也知道,我们前面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卫苍垂了头,并不接口。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日乾乾,战战兢兢。”他慢慢踱着步,身周散发出一层无形的气势,令周边的烛火变得明灭不定。
“我想要相信,也愿意相信,她是意外卷入的,不该与我们一样,陷身在这天下最险恶、最难测的深渊之中,不知何时便会化为齑粉。”
“所以便到这里吧。”他缓缓止步。
“属下明白了。”卫苍抬起了头:“希望洛大娘子能明白,您这一番苦心。”
“不重要。”墨公子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再见了,她对此,必是求之不得吧。
西京南郊一座占地广阔的园林之中。树挂千灯如星子闪亮,丝竹悠扬若仙乐临凡,虽是冬令时节,宽大的水榭之内仍然温暖如春,十余个身穿单薄绸衣,涂朱傅粉的俊俏儿郎,正围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丰腴女子,百般讨好献媚。
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引着一位贵妇打扮的丽人匆匆而来:“翁主,霍少夫人到了。”
被众星捧月的女子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双十年纪的清丽女子,笑着坐直了身子,又拍了拍身前为她捶腿的两名男子,教示意他们起身:“葳娘来了?快坐。”
栾葳娘自听说了那人到来的消息,就一直有些心神恍惚,来时又在用心掂量着说辞,此时见到了永安翁主,心下反而定了下来。
这位翁主便是在西京贵女之中,也是相当出挑的一份。今上登基之时,多得其长姐长乐公主襄助,所以投桃报李,对她始终敬重有加。
只是红颜薄命,长乐公主在二十多年前便因病逝去,只留下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幼女,也就是眼前的永安翁主韩敏儿。
韩敏儿年轻时也曾嫁过人,夫婿是西京名门薛家的二公子,生得风流儒雅且又才高八斗,二人也曾有过几年鳒鲽情深的好日子,只是那薛公子却是福薄命舛,某次出游之时竟从船上失足落水,被救上之后染了风寒之症,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丈夫没了,韩敏儿只难过了不到半年,便开启了生命中的新篇章。她在府中豢养了几十位美少年,日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陛下对她存着怜惜之心,从来不加干涉,倒让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便是权势低些的官宦之子,只要引起她的注意,也可能被她掳到府上沦为玩物,更不要说是普通的美男子了。
葳娘微笑着坐到了近前,妙目从那一圈儿的俊俏儿郎身上扫过,漫不经心地说道:“翁主,你可曾听说过解忧公子其人?”
永安翁主漫不经心:“未曾。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葳娘唇角微微上勾,凑到她的耳边细细地说了起来。韩敏儿的眼睛越来越亮,干脆挥了挥手,将身边一干男子全部赶出了水榭,这才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明日那解忧公子真的会来西京?那必然是要会上一会的。若他真如你说的这般俊逸无双,本翁主必有重谢。”
洛千淮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青黑色的,然而窗外却已经被火把照得透亮。脚步声与说话声都非常轻,所有人的动作都井然有序。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出门相送,只是扒着门缝向外看去,却见到墨公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车离去的背影。
院子里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洛千淮再也没睡着,索性更衣起身,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想要离开。
然后她就看见了星九。
“洛大娘子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了?”星九像平时一样迎了上来。
洛千淮疑惑的是另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
“公子命我留下来服侍您。”星九笑语晏晏。
“我不用需要人服侍。”洛千淮皱起了眉头:“公子车驾未远,你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公子问过我的意思,我是自愿跟着洛大娘子的。”星九垂头道:“您一个人留在长陵,日常起居总得有人照顾,而且星九虽然愚笨,但是日常联络公子,替您处理一些杂事,还是能做得到的。”
洛千淮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意思。他定是担心自己脱离掌握,所以特意留了个人来监视她,时时汇报情况。
不过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落户的艰难性,还真没有抛下铺子户籍脱逃的想法。
所以乐观地想法是,有星九在,不但多了一个帮手,而且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时不时地借借墨公子以至于孟剧的力,说不定就能摆脱对系统的依赖性,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市
天光放亮的时候,洛千淮与星九已经来到了新店铺。
一进来她便发现了变化:铺子里外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不说,所有的家具摆设一水的都是酸枝木打造,床品布缦厨具一应俱全,地窖里还堆了不少米粮菜肉,以及好几大筐的炭。
这种炭的制法相当复杂,需将木材提前截成均一的小段,烧成炭以后再放到用红土上过色的荆条筐里面,所以被称作红萝炭。
它的优点是相当耐烧,灰白不爆,燃烧时候也极少有烟,并且因为只能用青信木、白枣木以及牛斛木三种木材烧制,燃后会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虽然比银丝炭略逊一畴,但也是难得的无烟炭了,寻常百姓根本就买不到。
除此之外,存放中药的百子柜、碾药用的惠夷槽、熬药的陶釜、诊断的脉枕等物也都准备得极为齐全,指定不可能是前房东的遗泽。
洛千淮看了看星九,见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就明白了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公子实在是有心了。”她真诚地说道。有了这些东西,真是省了她不少功夫,只要把药品采买齐全,再挂上牌匾,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洛千淮心情大好,便亲自下厨做了顿早饭。锅具都是按之前她做饭的习惯准备好了的,不仅有炒锅煎锅与炖煮用的鼎,便连之前她极为喜爱的青铜染炉,也备了好几个。
她煮了一锅家常疙瘩汤,和了鸡蛋香葱与面糊,摊了几张饼,又做了个木耳炒蛋,切了一根熏腊肠,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邀了星九同吃,权当是新居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