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公子心中思绪如潮,脚步声却伴着笑语停在了轻纱帐前。
“妾来迟了。”韩敏儿的妙目自他身上扫过,焕发出奇异的光采:“公子可等得急了?”
玉手纤长,长长的指甲上染着胭脂色的蔻丹,就那么向着墨公子的面抚摸过去。
墨公子忽然就剧烈地咳喘起来,未待那手抚到面上,便猛地吐出了一口暗紫色的血,喷了韩敏儿满手不说,还溅到了她的衣衫上。
强行逆运内息,将那药的劲力硬生生地逼出大半,墨公子此时体内已经是翻江倒海。
这不是他事先想好的预案,也从没有想过要以伤损身体为代价,去救什么人。
只是事到临头,也唯有如此,方能制造混乱,助她出逃。
墨公子这会儿不用装,便已经面如金纸,唇边汩汩地血流不止。
这般惨状,韩敏儿也曾经见到过,但那都是在她得偿所愿即将腻味之前,所以也从没在意过。
“来人,速传孙侍医!”她冷冷地看了看床上的人,心中不无怨怼之意。真想不到,被葳娘夸上天了的解忧公子,竟然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便连一点药物都经受不起。
若非他这副模样她实在喜欢,此刻早就将人一刀两断,以解败兴之怒。
洛千淮与柜中之人,都看不到纱帐之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随后而来的混乱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侍女端着水盆素帛一波波地进出,上面染的血迹触目惊心。
“翁主。”孙侍医摇了摇头:“此人根基早已败坏,想来之前也是靠了常年吃的补药吊着,方才误导了小人诊治。”
“前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且问你,他的命能否保住?”
“很难,但若是能有百年山参吊汤,或可一试。”
百年山参难得,便是永安翁主也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去取陛下前次赏我的那根参来!”
洛千淮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内侍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哭诉道:
“翁主,大事不好了!有人闯入了宝库,将值守的人全都打晕了!”
韩敏儿霍然起身,也顾不得再理会墨公子,一边大步向外走去,一边吩咐道:“立即封锁整个羽山园!一只鸟儿都不许给我放出去。唤车槐点一百护卫,随我去库房擒贼!”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不用在意
喧嚣声渐渐远去,除了孙侍医还坐在床前斟酌脉案,时不时地叹上几口气,殿内再也没有别的人。
“你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衣橱中的昳丽男子低声道。
洛千淮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外面还有个人,若他呼喊出声
她刚这么犹豫了一下,就听床上传来了呻吟之声,孙侍医立时撩开帘子进去查看,却被墨公子扣住了腕脉。他根本来不及呼喊,身子就慢慢地软倒了下去。
“出来吧,趁这个时机,赶紧走。”墨公子的声音有些暗弱。
洛千淮将匕首向前轻轻一送,那男子便轻哼一声,推开衣橱走了出去,一路到了床前。
墨公子还是原样躺在床上,胸口嘴边满是鲜血,面上那股子淡淡的桃红全然不见了,冷白皮里泛着青,看上去十分憔悴。
孙侍医就伏在床下,看样子已是没了气息。洛千淮听说过他擅长做的事,所以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忍之情。
墨公子根本没有理会那昳丽男子,只看着洛千淮说道:“你马上就原路返回,告诉他们无须管我。最多五日,韩敏儿便会送我回去。”
洛千淮露出了一个苦笑:“晚了,今夜我已经走不了了。”
她这么一说,墨公子便立即明白了。他当下便皱起了眉头,眼风漠然扫过昳丽男子,似乎在考虑什么。
那男子本是个以色事人的,为求自保早就锻炼出一身察颜观色的本领,哪里看不出墨公子身上的淡淡杀气。
他没有上前,就在床前对着二人跪了下来:“若公子肯饶小人一命,小人可以帮这位大侠藏身。”
见墨公子唇角露出了一丝讥诮,他又马上说道:“小人同永安翁主仇深似海,平日里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今日潜藏在此,也是想要待入夜后取了她的性命,为我阿翁阿母报仇。”
时间紧迫,他深恐二人直接杀人灭口,极快地把自己的情况交代了一番。
这人原名房彦,之前也是出身良家,其父是京兆尹治下的一名小吏。他自小便容貌出色,某日竟然被出游的永安翁主看上强掳回府,一晃便已过了两年。
他早先也哭过闹过,但经先前来的郎君们劝慰一番,又得了韩敏儿的允诺,会为他父兄谋个前程,渐渐地息了旁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认了命。
没曾想,上个月却有人给他透了消息,他进入翁主府之事,家人根本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不仅如此,阿翁为了寻他耽搁了公务,被上官追责打了板子,没熬过去就走了,而阿母则夜夜哭泣伤了眼睛,某日重重跌了一跤,没多久人也没了。至于兄长一家,更是得罪了某位贵人,现下三餐不继度日艰难。
他下定决心进行报复,为此做了一番周密的准备。
永安翁主召人侍寝时,从来不让其他人入内。且她身边的侍女,各个都容貌平平,他稍加引诱,便有殿前侍女芳心暗许,给了他提前藏身的机会,没想到被洛千淮抓了个正着。
房彦说的这些话,洛千淮只是半信半疑。前世为了处理好医患关系,她学过一些心理学,方才这房彦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向左上方瞟,且会不自觉地用手摸脖子,且偶尔会瘪起嘴角,这都是说谎时的典型表现。
只是不知道,这一位说的具体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是一句真的也没有?
墨公子御下有方,自有一套方法鉴人,一眼就看出他说得不尽不实。他嘴角噙了冷笑,以眼神示意洛千淮动手,但她想了想,还是收起了匕首。
“你说要帮我,具体如何做?”
房彦方才被墨公子的眼神扫过,心下一阵骇然,只觉得自己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有一线生机,当下便喜出望外,三言两语说了一通,听着倒也可行。
墨公子虽不放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若房彦真肯实心用事,这个法子还是比自己想的要略强一点。
“万事小心。”明明受困于床体面全无,但他似乎全不在意,眸中满是对她的关切担忧,让本想置之不理的洛千淮有些过意不去。
“公子。”她伸手去摸他的脉,发现与之前章庆的脉像有些相似,但又要强上不少,当即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你又何必如此糟践身子?”
墨公子垂眸,复又睁开:“无妨。你不用在意,速速离开吧。”
这会儿系统正在充能,洛千淮也确实帮不了太多。她想了想,喂了他一粒清毒丸,又取出了一小瓶新配的理气活血丸来。
这药温阳宽胸、理气活血,多少也算对症,她让他含服了数丸,这才按照房彦的提法,去衣橱改扮了一番。
在这期间,墨公子手中始终扣着一枚药丸,只待那房彦欲出声示警,便即出手杀了他。
他的内伤虽然不轻,但还留了三分内力以应不时不需,对付这么普通人并不费劲儿。
但那房彦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好像真心准备与他们联手一般,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什么多余的举动都没有。
洛千淮的身材实在娇小,就是挑出了最小号的男子服饰,也依然有些宽大。
但这是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些事也都能将就。
她摘了面巾,拆了发髻将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再走出来时,墨公子与房彦都看得呆住了。
房彦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般明丽清绝的小娘子。虽然年龄尚幼,又未施半点脂粉,眉目却依然如描如画,一头墨发垂坠下去,比最丝滑的缎子还要顺滑,站在这满室的珠玉绮罗之中,却自生光辉,几令周遭的富贵繁华,尽皆黯淡无华。
若是这样的容色,被那善妒成性的永安翁主看见房彦不敢想,她会遭遇什么。
这一刻,他几乎就要动摇先前的想法,想要真心诚意地帮助她一回。可是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远远地抛了开去。
不可能的。就算他那么做了,也不过是多搭上了一个自己。翁主的权势熏天,不是眼前这两个公子侠客能想象的。
他也不过,是个夹在中间,苦苦求存的可怜人罢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可真是太巧了
房彦定了心,取过了螺子黛,将洛千淮的眉画得粗重英挺,又打上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点了红唇。
若非近看,谁都会将洛千淮认成一名俊俏的小郎君了。
门外的内侍们方才都跟着韩敏儿离开了,此刻只剩下一位侍女。
她是真的认识房彦,见到他出来并无异色,只是向洛千淮多望了两眼。
房彦便凑过去,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又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侍女露出一个娇羞的笑容,再看向洛千淮时就没了先前那份好奇,口中道:“今夜闹了贼,房少君还是早先回去,以免多生是非。”
二人加快脚步离开主殿,还没走上多久,迎面就碰上了一队护卫。
“什么人!”刀剑出鞘声响起,他们被人团团围住。
洛千淮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垂着头站在房彦背后,后者则笑着站了出去:“紧张什么,是我。”
“房少君?”那为首的队正将灯笼打到近前,看清了他的脸,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瞟了瞟他身后的洛千淮:“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就是.”房彦有些扭捏地说道:“看着时辰不早,想问问翁主是否需要侍寝.”
他心底的那点子醋意溢于言表,队正皱了下眉头:“身后那个却又是何人?”
房彦的面上现出了为难之色,紧走了两步,凑到那队正的耳边说了几句。
队正抬起头,又向洛千淮看了几眼,显见是有些意外:“想不到少君院里的小侍打扮起来,倒也中看。”
这种后院郎君们争宠的手段,比那些女子也差不了多少。他示意众人收了武器,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
“未得翁主召唤,便老实待在后院,不可随意走动,否则被误当贼人杀了去,也怪不得别人。”
“您教训的是。”房彦整容行礼谢过,立在原地目送兵士们远去,这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走吧。”
离后院越来越近,无论是房彦还是洛千淮,都觉得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大半,以为必能顺利回去,没想到行经一片鱼池边的小径之时,忽见前方灯火如昼,一大队人迎面而来,打头的正是永安翁主的护卫统领车槐。
房彦拉着洛千淮,就在道边跪了下去。
两个侍卫提着剑,飞奔过来问了一回,才回去向后面的永安翁主回报道:“是房少君与他院里的桑小侍。”
脚步声越行越近,就停在他们面前,灯火明亮,似艳阳当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头顶一道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这声音有些阴郁冰冷,比先前在主殿听到的那句相差甚远,但也确确实实是永安翁主的声线。
今晚这点儿可真是太背了。洛千淮心中自认倒霉,也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事实上却并没有。
她的心态经过了墨公子的锤炼,现在已经到了集大成期,就是马上要被人识破拿下,也依然不慌不忙。
她纹丝未动,身侧的房彦却比她还急,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又伸手去想要推搡她。洛千淮不动声色地避过,慢慢地仰起了头。
“小侍桑罗,见过翁主。”她刻意压沉了声音。
十四岁的少年,正好进入变声期,声音雌雄难辨也是有的。
永安翁主的心情其实很差。宝库的东西太多,具体丢了什么还须慢慢清点,令她烦闷的是来去无踪的高手的存在。
生在富贵乡,享尽了世间荣华之人,最不喜的就是一切不受掌控的人或事。她刚刚下了全府戒严的命令,就碰上了房彦和洛千淮,心里压不住的火气,却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她不想问房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他让身边小侍盛装华服有何用意。本是想要直接唤人拉下去打杀了的,但神差鬼使间,却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她就看见了洛千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