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都听得清清楚楚。是这位回春坊的高郎中方才说的,这方娘子已然无救,便是西京的名医也照样束手无策——既然如此,我家大娘子愿意伸手一试,救活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就算没成功,难道谁还能把账赖到我们头上不成?”
围观的人中,有的是途经的路人,有的是正在排队等待的病患及家属,也有的是周边店铺的客人,其中至少半数都听过高郎中的名头,所以看法也自是不一。
“既是高郎中都不能收治的人,那小娘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有什么回天的法子。”
“说真的,这位方娘子也实在可怜,才多大年纪呢,就要这么撒手人寰。”
“照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她家三岁的稚童,没了亲阿母,以后的日子可就未必好过。我倒是真心希望这小娘子能有什么法子,把人给救回来。”
“果然是妇人之见。人各有命,强求不得,那小娘子才多大年纪,就敢当面下高郎中的面子?只怕一会儿把人医死了,却是面子里子要掉个精光。”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这样了,何妨让这小娘子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呗?”
众人各持己见,渐渐将目光都投到了周家仆妇身上,想听听她怎么说。
其实事情已发展到这个份儿上,那周家的仆妇又不是个真蠢的,心里哪能没有盘算。方娘子在周夫人面前相当得脸,嫁的又是府中的二管事,她先前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才攀上了她的路子,自然不希望她就这么一死了之。
况且今儿她还是特意主动求着方娘子,带她出来办事,本想着小意讨好一番,把关系再精进一层,哪想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可知自己被骗了
要是真照那高郎中说的,直接把方娘子送回去等死,且不说这靠山从此没了,便是自己这个单独陪她出来的人,肯定也得吃挂落儿。
就算夫人和二管事最后没有怪罪自己,以后看见了也肯定会想起这事,一准不会待见她。
所以她才会那么诚心地去求高郎中。现在既然有这一丝希望,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小娘子尽管去治,人救活了,我们周府必会答谢,就算是没成,也不会怪你。”仆妇话说得敞亮,其实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
这小娘子衣着富贵,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指不定就是哪个大家子里面出来的女公子,也是最适合分担黑锅责任的人。
真要是最终不幸,她只要推托说拦不住这小娘子主仆,想来也没人能怪到自己头上。
至于方才说过的话,就更不是事儿。自己人贱肩窄,不过是周家签了死契的奴婢,说的话又值几个钱。
谁要是愿意去信她,那多半是脑子不好用,又怪得了谁来。
洛千淮将针囊打开铺在地上,从中抽出了一根金针,用酒精泡过的丝绵消了毒,极轻快地插到了方娘子的百会穴上。
高良见她动了针,还直接插进了百会要穴之中,便叹着气闭了嘴。他自觉已经仁至义尽,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这小娘子一意孤行,肯定是得吃点苦头,才能知道回头。
别的不说,只这百会穴便是要命的重穴,便是经验丰富的医家也不会擅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上手就敢直接下针。
这一针下去,等会儿人死了,人家周家告她蓄意杀人都没问题。
小娘子家境可能不差,但那周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家主外放州郡任刺史,还有两个在朝中任官的兄弟,一家人合起来俸禄也接近两千石了,等闲人家谁敢招惹。
这方娘子虽是个下人,但也代表了周府的颜面,就为着这个,人家也断不会轻拿轻放。
反正方才自己已经作足了姿态,接下来就是周家与那小娘子的官司了,跟他高良可是半毛关系都没有。
他冷笑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开,余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人。
高良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人怎么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就这么大咧咧地站到回春堂的大门口呢?
他转过身去,眯缝着眼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还真是他。
文溥。他本该跟扫在道边的一堆堆雪泥一样,任人踩踏再也翻不了身才是。
可偏偏他却阴魂不散,不知怎么竟然得到薛名医的赏识,还被荐到了陶大夫府上,把他们这些五陵名医的面子,狠狠地踩到了脚下。
太中大夫陶升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自然是可以的。但文溥算是什么东西?连个坐堂资格都没有的游医,也配进入荣康坊的地界儿,登入达官贵人的大门?
甚至现在,他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家回春堂的门前。高良眼中现出了阴骘之色,唇角下弯,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文溥蹲下了身子,跟洛千淮小声地说起了话。
一道亮光忽地在他心中划过。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方才强行压下去的那些不得已,全都翻腾了起来。
洛千淮在百会穴留了针,下一个便轮到了气海穴。这个穴道的位置在脐下一点五寸,眼下的情况并不适合当众去衣。既是事急从权,洛千淮自然也不会拘泥于此。
她前世是在认穴上下了苦功的,此刻便隔着衣物徐徐下针,入针一寸得气后,便以补法行针十数次,方才留了针。
文溥低声请教的,就是她为何要这般提拉捻转。
洛千淮倒也没有藏私的念头,见他态度诚恳,便也顺口解释道:“病患是虚症,所以用补法行针,以充盈正气。所谓补法,便是入针得气之后,这般拇指向前,食指向后,慢慢小幅捻转。凡十数次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否留针。”
“有补法,是否也有泄法?”文溥举一反三。
洛千淮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她唤过星九帮着撑起方娘子的裙摆以免春光外泄,自己则向内摸到了两腿足三里的位置,分别下了针,继续以补法行针,然后留置。
留针需要个几分钟。乘着这个空当儿,她也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泄法。“与补法相反,入针迅速,拇指向后,食指向前,捻转角度大,用力重,出针时却是要徐徐而动。”
“然则补法补的是正气,泄法便是驱除邪气所用?”文溥继续问道。
洛千淮点头:“确是如此。先生也擅针灸?”
“在小娘子面前,不敢称擅,只是略知个皮毛罢了。”文溥诚心道。
他跟着恩师学的,便是针灸与汤方并用,不像回春堂,只重汤方从不用针石。
两条腿走路,很多时候就比一条腿要快一些。所以当年恩师在世时,霁安堂的名头,向来都压了回春堂一头。
要不是他太过无用,又怎么会砸了招牌,让恩师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眠。
文溥叹了口气,面上现了戚容。洛千淮看得分明,猜想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也没有多问。
她不想多事,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我道是谁。”高良缓缓地踏步过来:“原来是你这个杀人庸医啊!”
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众人立时哗然,对着文溥指指点点。五年间京畿风云变幻如白驹过隙,若高良不提,谁还会记起那么久之前的事。
“高郎中,当年的事本就疑点重重,你又何必纠结于此。”文溥站起身来。
“我是不想再提,可也要文郎中你安分守己,别那么高调才行。”高良叹了口气:“做了那般大的错事,害了守节寡妇的命,已成了五陵医者之耻,却还当没事人似地到处行医,这也还罢了。你最不应该的是,竟然骗到了好人家的小娘子头上。”
他说到这里,顶着文溥不明所以的目光,低头问洛千淮:“小娘子,你可知道,你这位授业恩师的真面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高下立判
留针时间已到,洛千淮敏锐地察觉到,方娘子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
高良的声音落到耳中,她却没有细想,只觉得聒噪。
“闭嘴。”洛千淮皱了皱眉,下手去拔留在百会穴的针。
高良被她这无礼的态度气笑了:“小娘子真是不知好人心。你可知这位文溥文郎中的过往?想来你家里长辈要么不知,要么也是被这厮给蒙骗了,不然.”
洛千淮忍无可忍:“星璇。”
星九早就等不及了。一得了命,一只纤细的手便捏上了高良的下颔,稍一用力,便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高良又惊又怒,跳着脚嘎巴着嘴,疼得要命却又发不出声来。
这个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就动上手了呢?下手的还是个干净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儿。
药铺里的伙计们最先反应过来,有几个直接扑过来救人,也有赶紧跑出去报官的。
履霜营九卫,就没有身手太弱的。星卫平素近身侍候公子,功夫虽然不用太好,但对付几个呆头呆脑的药铺伙计,就不要太轻松。
不过眨眼的功夫,三个伙计就被踢飞出去。她下脚有分寸,并没真的伤了人,但震慑作用却体现了出来。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就连那几个连滚带爬站起来的伙计,也都围拢在了高良身边,向着星九投去了惊骇的目光。
不过几秒钟功夫,便有人打破了沉默。一队人匆匆地挤进了人群,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多岁身穿沙青色棉袍的男子,他唇上蓄了微须,面现焦急之色,目光却相当锐利,在众人身上略一扫视,便落到了仰卧于门板上的方娘子身上。
“萦娘!”他唤了一声,直接便扑了过来。洛千淮正在凝神拔出最后一根金针,感到有劲风扑面而来,便下意识地开口道:“星璇,拦住他。”
也不见星九如何动作,身子便已经拦在了男子身前:“我家大娘子正在救人,还请稍等一下。”
“救人?”周同愣了一下,看了看手执金针的洛千淮,又转头望向高良,脸上便生出了诧异之色:“高郎中,这位小娘子,是贵堂的医女?”
高良嘎巴了一下嘴,周同立即就明白过来,这人是被卸了下巴。他身为周府的二管家,身边带着的护院身手都不错,当下便有人过去把他的下巴又装上了。
高良揉了揉兀自酸痛的颔骨,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对着周同行了个礼:“原来是二管家当面援手,高某谢过了。”
他这么一说,周同便听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高良表情严肃,把前事简要说了一回,末了瞟了洛千淮一眼,叹气道:“方娘子已是如此,还请二管家节哀顺便。只是那文溥明知无救,却仍唆使学徒在方娘子身上试针,却是居心叵测,在下想要阻止,却被恶仆所伤,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三言两语,就给文溥洛千淮与星九三人,全都安上了罪名,如愿地见到那周管事现出了怒容。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周府虽不是宰相之家,但也是累世官宦,宅中的二管家身为主家信重之人,能力手段并不弱于寻常低阶官吏,论起见识眼光,说不定还要更胜一筹。
只是这会儿关心则乱。周同的脑中嗡嗡响着的,全是无救二字,待听到最后一句,他已经怒不可遏。
“把人给我拉开!”他铁青着脸道。身后的人冲上前去,便要动手。星九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
只是这些身强力壮又通晓武功的护院武士,却不是先前那几个伙计能比,星九应付得有些吃力,很快便要招架不住。
“大娘子,当心!”她提醒道。
洛千淮这会儿正在按摩方娘子的内关穴。拔针之后,患者已经醒转,手指颤动,眼球微动,只是因着之前休克时间不短,所以浑身无力。
按摩内关穴能够扩张血管,改善心肌供血,尽快缓解上述症状,令患者能够尽快恢复清醒。至于哮喘的治疗,就是在她之后的事了。
发现方娘子的身体变化的,不止是洛千淮一人。之前那个蹲坐在她另一侧的仆妇,也同样看在眼里。
要说在场的人中,最希望方娘子无恙的,她绝对能排上前三名,眼看人已经有醒过来的可能,哪能能容许别人破坏?
“二管事,您快让他们住手,别影响了方娘子的救治——她应该是快醒了!”
这后面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一般,震得在场的人全都呆愣了一下。
高良缓缓地转动脖颈,慢慢地看向那被他判了死刑的方娘子,却见她的手竟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向着周同的方向指了指,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方娘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人都醒了,周府的护院管家也不是傻的,立时便住了手。星九对洛千淮能将人救醒毫不意外,只是站在一旁揉搓着生疼的手腕,幽怨的眼神自那方才的对手身上扫了一圈,换来了对方小心又满含歉意的回视。
周同已经冲到了近前,将那仆妇一把提起丢到一旁,将妻子半揽入怀:“萦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方萦娘对夫君温柔一笑,又将目光凝在洛千淮面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在三根金针入体之时,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胸上似被压了大石,沉闷得无比,几乎无法动作。
但是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位名满长陵的高郎中说的那些话。
她在大宅院里待了那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上下各色人等的勾心斗角,高良这种简单的挑拨,根本就是个小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