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死的。
如今,他再一次坐在了“刑场”上,他的身后,是用过演出的铡刀,旁边是一个魁梧的大汉,倒是十分符合观众心目中的刽子手形象。
他的手腕上,被上了锁链,只是和他记忆中的锁链不一样,很轻,也很长,也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嵇康垂眸,被放置在他膝盖上的,是程安茉所修复的那一张焦桐琴。
他抬起头,周围近是围观的游客,几乎每一个人都举着手机。
嵇康已经知道手机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过人手掌大小的东西,到底有多便利。
他手机用的还不是很熟练,但这并不妨碍他了解到这个小东西的便捷性。
这个几千年后的世界,对于嵇康而言,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唯一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的,是文字,是这张古琴,是古琴琴弦震动时所产生的音声。
嵇康本就爱琴,如今更是将古琴视为自己的半身。
认真讲的话,这一座刑场,和当初嵇康死前所在的刑场有非常大的不同,虽然那位古风城的负责人也尽力布置了这一处场地,但是和真正的刑场相比,这里缺少了那种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座处死嵇康的刑场,在嵇康之前,已经处死过许多人,他们大都是对司马氏政权不满的士人。
后来,更是连嵇康这般不肯出仕的人都不愿意放过了。
或许是嵇康沉默的时间太久,一旁扮演刽子手的壮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低声提醒着嵇康,“嵇先生!嵇先生!咱们该开始演了吧?”
被那位扮演刽子手的壮汉提醒,嵇康回过神儿来,他忽然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是该开始了。”
但那位扮演刽子手的壮汉却被嵇康的这一笑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之前的剧本里,嵇康这个时候是应该笑得吗?
算了,不管了,反正我按照自己的剧本演下去就行了!
*
“我的天!嵇先生怎么忽然就笑了?”程安茉惊奇不已,但很快她就懊恼了起来,“啊啊啊啊,该死的,刚才的那一幕我没有拍下来啊啊啊啊啊啊!”
“我拍了。”周妍放下手机,有些遗憾地道,“但是我的手机拍照像素不太够,哎……”
另一边,项景放下了手里的相机,将刚才拍到的那一张照片调了出来。
那是一张构图到角度都让人挑不出错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身负枷锁,旁边便是刽子手以及人高的砍刀,但他看上去却怡然不惧,甚至还气定神闲地抚琴而笑。
“他为什么要笑?”毛鹏忍不住问道。
“可能……是在笑那区区司马氏政权,岂能让自己弯腰?”项景抬起头。
刑场上,除了嵇康和刽子手之外,还有排列地没有那么整齐的三十太学生,此时正有为首的人高声为嵇康求情,奈何不允。
于是,在琴声响起的时候,那代替三千太学生的三十太学生,不由得掩面而泣,似乎是不忍心看这位竹林七贤之首惨死当场。
古琴声激昂中又带了几分旷达无惧,即便是对古琴没有多少研究的人,也能够从嵇康的弹奏中听出他的无畏与旷达。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嵇康轻轻合上了眼睛。
这一次,倒是换嵇康提醒一旁的刽子手了,“我弹完了,你可以动手了。”
嵇康这句话说得很平静,通过衣领上别着的麦克风,传到了在场游客的耳中,自然也传到了刽子手的耳中。
那扮演刽子手的演员有些惊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这古琴曲给听进去了,甚至说是听得入了迷,这可真的是稀奇。
最后,伴随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嵇康也配合地倒向了一旁,作已死状。
就算如此,他的手也下意识地护着膝上的古琴。
在嵇康“死去”的那一瞬间,三十太学生哭出了三千太学生的气势。
“啪.啪.啪——”
“呱唧呱唧——”
“好!”
“演得太好了!”
“古琴弹得超级好听啊啊啊啊!”
“嵇康你好帅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游客们的欢呼声里,演员们起身,弯腰鞠躬,一边挥着手一边离开了舞台。
*
“嵇先生!”程安茉飞奔上前,停住后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还好吗?”
嵇康眉目中多了几分温和,“不必担心,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戏。”
虽然那只是一场戏剧,但是对于历史中的嵇康来说,那是一场真正的死刑。
“对不起。”程安茉诚恳地道,“是我之前想的太简单了,我想我应该……”
嵇康摇了摇头,抬手止住了程安茉的话头,“不必如此,是我自己同意的。”
负责人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哎呦,嵇先生,你说你之前没有演过戏?”
“是。”
“哎呦,那可真的是不得了啊!”负责人的语气有些兴奋,“我跟你说,你这演的嵇康,可比之前的那个演员演得入戏多了!”
说到之前的那个演员,负责人几乎就是满肚子的牢骚,“这次真的是多亏了你的救场,不然的话,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还没有看到大家的评价?”负责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评价都超级好,甚至还有人说你演的简直就是嵇康再世!尤其是你临刑前对刽子手说的那一句话,平淡中多了几分洒脱,简直说得太好了!”
负责人在那边不停地夸,程安茉在一旁几乎是按耐不住地笑。
虽然嵇康先生确实没有演戏的经验,但是对于他而言,本来也就不怎么需要演戏,他只要做他自己就行了。
但,在真正演出之前,就是程安茉自己,也不敢确认,演自己的嵇康,到底能不能让说服那些游客和观众。
因为历史中真实的嵇康,未必就是观众们心里的嵇康。
好在,一切都在往最好的局面发展。
“哦对了,有个人想见你。”负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是谁的学生,想来询问和古琴有关的事情,所以让我来问问你。”
和古琴有关?
嵇康没有多想,直接点头答应了下来。
*
项景来到后台的时候,嵇康已经在等着他了。
“你好,嵇先生,我叫项景,是吕云岚老师的学生。”项景一上来直接自报家门。
吕云岚?
嵇康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我记得,是吕默的孙女儿。”
直接喊吕默?
项景在心里对这位年轻又俊美的男人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次过来,是有何事?”
“啊,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只是刚才您所弹奏的那一首古琴曲,我没有在其他的地方听过,所以想请教一下嵇先生。”
“你没有听过也很正常。”程安茉插言道,“那是嵇先生特意为这一个《广陵绝响》所改编的。也是第一次在观众面前演奏呢。”
“重新改编?”项景有些好奇,“那首曲子听起来好像和现在流传的《广陵散》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因为那是汉代时候所流传的嘛。
但是这话程安茉没法说。
“除此之外,我发现,那一首《广陵绝响》的指法,非常全面。”说到这里,项景的神色顿时变得愈发严肃了起来,“这是巧合,还是您特意为之?”
“当然是特意写的。”程安茉托起下巴,“其实那首《广陵绝响》主要是嵇先生改编来给周妍练习用的,之前还想和负责人商量,将剧目里的《广陵散》换成这个,但是负责人没同意。”
“我现在同意了!”负责人轻咳一声,“我看观众的反响都很不错,所以我觉得咱们也不能故步自封嘛,你说对不对?”
程安茉:……
呵呵,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但,程安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和负责人呛声,因为这对于周妍而言,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见项景似乎是有些犹豫,程安茉歪了歪头,“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
项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确实……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就是……”项景不是很好意思地道,“我能学吗?”
程安茉:“啊?”
*
学,当然是能学的。
甚至,嵇康还把琴谱也一并送给了项景。
项景如获至宝,几乎是刚一回去,就直接跑去找自己的老师了。
“老师!你看过这个琴谱了没有?”项景兴冲冲地道,“下场考试,我能不能直接弹奏这一首古琴曲?”
吕云岚有些奇怪,“你这个琴谱是哪儿来的?”
“是那位叫做嵇康的老师给我的!”项景道。
听到嵇康的名字,吕云岚手指在琴弦上拨动,迅速将那一首曲子给过了一遍,“这首曲子,竟然容纳了古琴的所有指法。”
不仅指法丰富,而且艺术水平也极高。
“简直就像是古琴界的《千字文》。”吕云岚喃喃。
*
“什么?练习的曲目又换了?”
“这次又要换成什么?”
“可是那首曲子我们之前不是已经练习地差不多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换新的练习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