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褪去,第一缕阳光照进这片弥漫着薄雾的森林时,最后一缕黑气也散尽了。
塔蒂亚娜紧紧皱着眉,动了动手指。
晨曦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
即使一夜过去,那具躯体已经被腐蚀得衰败不堪,皱纹爬满了她的额头眼角,老年斑也像疤痕一样印在了她松弛的皮肤上。
但是——
她爬起来,手上显出一团黑气。
死亡的压迫感顺着土壤的脉络一寸寸传达到整片森林,树叶大片大片地枯萎衰落,顷刻间徳缇丝森林就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枯树。
直到许久之后,这一年森林的一夜枯萎依然是一件奇闻轶事,流传在周边的村镇之间,但因地处偏远,所见者不多,因此相信这件事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
她活下来了,强行以生命之骨容纳死亡,让她付出了太多代价,但她终究是活下来了。
从此以后,她将与生命之力绝缘。
那也意味着,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所有的内伤外伤、新伤旧伤,都不可能像精灵一样复原到原本的状态了。
甚至,死亡之力还在潜移默化地侵蚀着她的身体,这只会让她的伤势逐渐加重。
塔蒂亚娜重新抱起丹妮丝,一步步向森林深处走去。
露西塔看着她的背影。
在一片朦胧的静默中,无论是亲历的她自己,还是露西塔这个看客,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那个日思夜想的故国,她再也回不去了。
***
维尔蕾特仍在荆棘雨中逐渐逼近:“看来从你嘴里撬出点东西,还真是难。”
塔蒂亚娜感受到维尔蕾特的压迫力,咬了咬牙。
与狼群缠斗的时光似乎已经恍如隔世,现在的她身体孱弱,垂垂老矣,甚至连剑都已经举不起来,最怕近身搏斗。
当然,尽管不懂为什么这位末代君主在这样浓重的死气下仍然气定神闲,毫无被侵蚀的意思,但这里是她的地方,她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主场优势。
她低低地说:“尽管不知道您是怎么活下来、并且活了这么久的,但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这条命,真的要葬送在这里吗——我给过您机会!”
是的,她早就三番五次地送客,是薇尔蕾特坚持不走,一定要来刺探她的秘密,一定要来追查那个混血的下落!
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塔蒂亚娜定了定神,忽地吹了一声清亮的口哨,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维尔蕾特抬头一看,呼剌剌飞来一群骨鸦,血红的眼睛,直朝着她俯冲下来。
她眉头一拧:“死灵……”然后扫了一眼塔蒂亚娜。
一个精灵,不仅能控制死气,还能控制死灵,这种事说出来,别人都要笑她编故事编得离谱。
她抬起手,“哗啦”一声,暗绿色的巨大水幕凭空而起,浇在那群会飞的亡灵生物身上。
那水中蕴含着点点星辉,如同来自生命原初的银河,触碰到白骨的一瞬间,死气顿时消弭,零落的骨头冒着黑气,稀稀落落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维尔蕾特的剑锋已经掠到了塔蒂亚娜的脖颈。
她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感受到剑锋冰冷锋利的触感,塔蒂亚娜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利剑了。
她有点颓然地说:“您想知道什么?”
维尔蕾特攥紧剑柄,闭了闭眼睛:“我问你她在哪?湖边这把刀的主人,她现在在哪?”
塔蒂亚娜声音沙哑:“在这座湖里。”
维尔蕾特剑锋剧烈地一抖,塔蒂亚娜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口。
第106章 群鸦之塔14
***
塔蒂亚娜越走越远,抱着丹妮丝消失在森林深处。
雾气更重了。
露西塔向前追了两步,最终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有点茫然。
一直以来,她的视角总是与塔蒂亚娜在一起,被迫作为一个观众见证了她或模糊或清晰的回忆。
而现在,回忆是结束了吗?
这座湖是怎么回事?墓碑是怎么回事?薇薇安也成了那些墓碑中的一个吗?
还有,丹妮丝哪里去了?无冤无仇,塔蒂亚娜又为什么把自己推进这座触之必死的湖里?
她只觉得许多谜团都搅在一起,而最关键的视野竟然在此时断掉了——或者说结束了,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太阳光渐渐淡去了,云层翻涌,森林里雾气更浓了。
光线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照不到这里来。
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看不真切,连声音也懒怠传出去,只有地上的秋草还在微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
露西塔想找找群鸦盘旋的那座塔的方向,四下观察着试图辨认,却不知何时晨露已经沾湿了她的衣服,而被沾湿的那块衣料,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
死气顺着衣料缠绕着向上攀爬。
她悚然一惊,立时联想到方才塔蒂亚娜的惨状,匆忙脱了斗篷扔出好远。
再低头一看,裤脚也已经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她心头一沉,心知处在这里就已经躲不开死气的侵蚀,索性接受了这个现实,冷静下来思索。
精灵的遭遇扰乱了她的心神,她实在不必如此慌乱的。
一则她不是生命之体,不像精灵那样与死气天然对立,也就不会被侵蚀得那么严重,甚至危及性命。
二则她此前已经领悟了死亡之力,甚至凭借自身就踏入了死亡世界,还为后来的维尔蕾特留下了一个稳定的入口。
尽管可能暂时不敌数十年积累的塔蒂亚娜,但她有得天独厚的自身优势:她同时掌握生与死。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二者像是互相转化的衔尾蛇,流转不息,才形成了世间生死枯荣,循环往复。
当然,她也敏锐地意识到,此时侵蚀她的死气,与方才她看到的侵蚀塔蒂亚娜的死气并不相同。
塔蒂亚娜遇到的,正是她刚进入森林时遇到那股阻力。因为自己不是生命之体,所以受到的影响远不如塔蒂亚娜那样危险,甚至那微妙的不同让她领悟到了死亡。
而现在,这些足以侵蚀她自身的危险的死气,实质上也并不来自塔蒂亚娜记忆里的这片森林,而是那座墓园包围着的湖泊,那座主死之湖。
是的,她一直没有忘记——她处在这座湖的记忆里。
大概是得益于神躯的强度,湖里的死亡之因一直没有突破她身体的壁障,让她在这个记忆世界逡巡了太久。
而现在,它们终于开始威胁到她,打破了这片记忆的平静,直接在这里侵蚀她的精神体。
这一事实也让露西塔意识到,那座湖对她造成的危险并非不可化解。
眼下,危机逼近在眼前,化解的机会也同时到了眼前。
她脑海里飘过无数纷繁的思绪。
首先,塔蒂亚娜方才的做法浮入脑海。
容纳死气?
不,最好不要这么做。
死气对生命体的危害性历历在目,她虽然不是精灵也不会那么危险,但也不想付出承受永久性伤害的代价。
而且这个做法风险太高了,一不小心就是衰竭而死。
她有更多的手段,也应该有更多的方法。
那么,不如驯化它们。
她手握生死轮转的权柄,就应该合理地利用起来。
露西塔闭上眼睛。
在精神体的世界,没有了实体的阻碍,感知触角更加顺畅地直铺到很远的地方。
她发现,与现实世界不同,这片弥漫着死气的森林似乎探不到边界。
但她并不感到畏惧——她早知道,这只是一片湖。
塔蒂亚娜再积攒、死气在这里再浓缩,所能容纳的,也不过十年的积蓄、小小的一方湖。
它有边界,也有尽头。
不要急,露西塔。她对自己说。
露西塔伸手攥住一缕勾缠着她衣角的死气,手中暗光明灭,不多时就有许多星辰在那缕气息中流转。
黑色渐渐褪去,渐渐化作明灭转换着的暗绿色。
死亡消灭之后,即可孕育新生。
她满意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心中冉冉升起了希望。继而她盘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进入深层的冥想。
感知触角倏忽间就延伸到千里之外。
那些小小的触角攫取出空气中的一缕缕黑气,分明是初晨,林中却隐有星辉闪耀。
***
维尔蕾特正沉声逼问:“那池子里的水是什么水,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死气?”
塔蒂亚娜脸色灰败:“那不是水,那就是死亡本身。”
感受到维尔蕾特沉重的呼吸,她低声补了一句:“您的那位朋友,此时应该早已经被腐蚀干净了。”
维尔蕾特喉头一堵。
顿了顿,她声音奇异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怎么会死,她不可能会死。”
塔蒂亚娜觉得这位陛下是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