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热的天气,冷食吃下去比什么都熨帖。
她坐在角落兴致勃勃地听着她们谈论这条街上的八卦,像一个求知似渴的孩子。
她们一直从去年格兰德城传出的瘟疫事件讲到纸盒工家的伊莎贝拉最近辍学的新闻,很快,人们的午休时间过去了。
太阳过去了最烈的时候,午后的工作渐渐回到正轨,眼看着人流要多起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去忙自己的生意。
露西塔在人群散去之前,成功地送出去整整一袋的水芹种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水芹的种植周期很短,她们把种子拿回去,从下种到收获一茬,只需要两周的时间,就会发现这些种子有多么神奇。
到那个时候,她的种子店就会热闹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怀着更大的目的,去对世界制造一些影响。
有什么比种子传播更快的吗?
只需要收获一次,聪慧的农民自然就会自己留种,它们会一而百、百而万地向四周辐射出去,最终彻底替代旧的种子。
她会保住这个时代生息的火种,以徐徐推演试验,找出最终的解法。
露西塔喝了几盅麦酒,已经有些微醺了,踏入自家店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飘。
她看着被自己剪过的光秃秃的花枝,停下脚步,伸手拂过那枝蔷薇茎。
生命顺着枝茎涌动,在枝顶冒出一个小小的淡红色花苞,被花萼牢牢包裹着,再也不得动弹。
露西塔又尝试再三,也没能让那个新的花苞开出花来。
她颓丧地垂下双手,踏过了门槛。
生命啊……
她只能感知,只能靠自己原始的血脉天赋和亲和力去牵引它。
露西塔在这个阶段徘徊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尝试掌握这种力量,这让向来在感悟力量上顺风顺水的她尝到了一点挫败。
她坐在门槛上,一只手臂支着下颌,一边用酒后含混的脑袋去思索,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昏昏欲睡。
午后的阳光实在太惬意了,无论她在哪里,在伊尔塔特还是维克托黎,无论门前人流的境遇如何,夕阳总是这样一片具有穿透力的金色,一大片暖融融地包裹住她,像是婴儿沉睡的摇篮。
露西塔酣甜地睡在这里,觉得熟悉又陌生。
待醒来之后,勇敢的心又会像从前一样,孤身跋涉,去攀登神祇的国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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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腐朽花园09
随着送出去的水芹种子长出了嫩生生的第一茬叶子,露西塔的种子店开始有更多的人探头探脑地来试探。
同样的种子,茂盛得多的菜苗,成倍的粮食!
如果有什么能让人们跨越面对阶级的恐惧,那一定是关乎生存的利益。
维克托黎的客流量基础不是人口稀少的小镇可以相比的,露西塔在店里忙了几天,第一次感受到接待客人开始变得令人烦躁。
眼看到了晚餐的时候,她送走了最后一位戴着旧布帽的老婆婆,环顾四周,盘算着招一个学徒来帮忙。
向晚的风有些湿漉漉的,没了白日里的干燥,在厅堂间打着旋儿,吹得人的心境也平和下来。
拨开门前摇动的三角梅,琳妮娅和德尔菲娜抬着一块门牌走了进来。
她们最近跟着花店女儿的家庭教师学习绘画的知识,早就盯上了自家光秃秃的门牌。
夏天的门牌,怎能没有树莓红的汁液调成的颜料来装点?
门廊顶的三角梅热烈起来了,簇在墙壁角落,从阳棚的边缘吹落下丝缕的细藤,荡开一片深粉色的烟雾。火红的天竺葵簇拥在廊下,和燃烧的夕阳相接。
角落里的虎头茉莉开出并枝的雪白花头,暮色流淌,仿佛为这唯一的冷淡镀上一层光晕。
夜色渐渐倾泻下来。
循着伊尔塔特的惯例,铺子里的鳇目灯被点开了,从窗子里透出去,以照亮归人的路。
窗后纷繁的彩色与花朵,看起来融在灯光里,像是彼岸的神国。
刚下工的琳希停下脚步,盯着那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凑近去看。
窗子后的是一组被细细清理过的货架,种子被随意地放在颜色各异的布袋子里,上面用颜料画着稚拙的图案。麦穗、花朵、蔬菜……看起来像是孩子的手笔。
稍下面的一层货架上,是一组淡金色的夏菊,将开未开。
从货架的缝隙向内窥探,店铺里洒满了均匀柔和的亮光,那光澄澈又清冷,不像是煤气灯或者火光能发出的光亮。
一晃神,她似乎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
琳希一愣,再一转眼,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她呆呆地对着这扇窗户,怅然若失。
德尔菲娜单手虚举着浇花壶推开店铺的后门,拨动空间,随意将花壶转了个圈,搁在了窗台上:“琳妮娅,刚才窗户外面趴了一个奇怪的人。”
琳妮娅正在羊舍搂着她最亲近的大白蹭它的羊毛,闻言说:“谁呀?”
德尔菲娜摇摇头:“不认识。”
琳妮娅把手里最后的草料喂给大白,关上羊舍的门:“人类有时候是会很奇怪,不用在意啦。说起来你那盆夏菊好像快开了吧。”
说起这个,德尔菲娜就笑了:“我觉得明天就能开!刚才特意又去浇了一次水,花苞都打开了一半了。”
琳妮娅拍了拍手上的草屑,似大人般感慨道:“真不容易,看来还是种夏菊比较适合你。”
德尔菲娜认同地深深点头。
德尔菲娜对花花草草有种特别的喜爱,从春天刚搬过来就开始种花,但种什么死什么,从春天种到夏天,;连狗尾草都尝试过,愣是没一株能活下来的。
要知道,她是空间的女儿,自身算不算生命都难说,生命亲和力更是为零,种植娇弱的植物对她而言本就是一件难事。
维尔蕾特和露西塔要帮她种,都被她倔强地拒绝了。
种到现在,眼下这棵顽强的夏菊,算是她硕果仅存的宝贝了。
晚餐之后,庭院里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黑铁笼子罩着的户外灯立在庭院里的小路拐角处,这些灯本来是接着煤气的,现在被她们改装了一下,用了大颗的鳇目灯代替。在夏夜的暑气里,院子里的光就显得有点雾蒙蒙的。
在连绵的夏虫声里,月色大片地投进来。她们熄灭了室内的灯,披上了外套,捧着温热的米浆啜饮着,围在餐桌旁观看维克托黎诞生的第一部电影。
多伦女士有了露西塔的支持,成功得到了嗅觉灵敏的商人青睐,将银河之幕——也就是最初的投影胶,推向了普罗大众的世界。
琳妮娅的歌剧是银河之幕上演的第一出剧目,随着银河之幕在中产阶级的风靡,琳妮娅凭借昳丽的面孔和动人的歌喉成为了这个夏天的风云人物。
维克托黎的报纸写她“像是来自古老国度的精灵”,维尔蕾特指着报纸不可置信地评价:“为什么人类经过五百年之后笨了这么多?到底你是精灵还是我是精灵啊?”
总之,第一部歌剧让琳妮娅声名大噪,只是碍于她是侯爵家里的孩子,鲜少有人敢找上门来打扰。
这让商人们看到了商机。
在夏天最热的时节到来之前,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能称之为电影的商业化作品——《薇薇安的庭园》,被搬到了银河之幕上。
此时的银幕像唱片一样,每一幕都记录着一段单独的影像,给它增添了宝贵的收藏价值。
大概是亲身参与了推动时代的过程,她们对第一部电影充满了兴趣。多伦女士在《薇薇安的庭园》上映前就送了一块银幕过来,此时她们摊在餐厅墙壁上的这一块就是。
不同与以往夸张、饱满的歌剧,《薇薇安的庭园》首次以剧情为主,讲述了一个贵族青年在少年时期的珍贵回忆。
薇薇安是远近闻名的年轻律师,拥有古老的姓氏、体面的工作和不菲的薪水。剧情从她的回忆开始,切入了少年的薇薇安在大家庭里生活时无忧无虑的画面。
对于少年来说,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神秘。十三岁的薇薇安在每天下午的政治课后踱步在庭园里,这里属于每个人,这里也属于小薇薇安。
她在西边栅栏的蔷薇丛后撒了细碎的谷子,她知道有一只红襟鸟每天会来到这里,在她离去后不久便招引来同伴,躲在花丛后成群地享用这些为它们准备的下午茶。
庭园处于郊区,附近就是别家的猎场。曾有一只受伤的兔子找到这里,被她和她的朋友收留在花房后的角落里,垫了很多棉花为它做了个临时的小窝。她央求管理花园的园丁阿姨帮忙看顾,后来那只兔子养好了伤就不见了。
随着她渐渐长大,年少时写过的情书、与笔友往来的信笺、与朋友在森林深处迷路时摘下的野百合,都被埋在了庭园的大树下。
她长大了。
潇洒的美少年从长廊上走来,音乐从小调渐渐转沉,镜头从庭园大门枯萎的藤蔓上转过,落在一把生锈的铁锁上。
在这里生活的人渐渐长大,母亲和阿姨们的相继逝去,姊妹们的逐渐离散,最后只剩下一把生锈的铁锁,门牌上晃荡着“出租中”的字样。
而这座庭院钥匙的现主人,她的某个姐姐,成为了一位不知名的探险家,循着年少的梦想离开陆地,在辽远的大海上航行,至今不知回信。
最后,只剩下青年的薇薇安,在这座城市里的某座住宅游荡,某个黄昏忽然忆起少年的辉煌岁月。
失落的大家庭、失落的亲情纽带、失落的自然之歌。
这是一部让露西塔感到惊艳的电影。
鉴于此地往昔的剧目风格,她多以为这部电影会沿袭剧院里那种以音乐和舞蹈为主的表现形式,恢弘的主题和严肃的氛围,但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知是嗅到了自由的气息,被点燃了沉寂的欲望之火,还是本就闪着光的星星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天幕,但毋庸置疑的是,创作者是个天才。
显然,创作者属于典型的小贵族阶级(非如此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培养出一个富有成熟表现力的艺术家),她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些辉煌的、理想化的生活里,但这部影片传达出了一个足够宝贵的信息——创作者的聚焦点在“人”本身。
那些私密的、无足轻重的属于某个人的心事,被郑重地搬到大荧幕上,用音乐、舞蹈和精美的画面去渲染,去向世界宣告:“我”很重要。
我要你看见我、看见我燃烧的心脏、我精神的归处、我亲密接触过的自然、我魂牵梦绕的故园。
“时代要变了。”露西塔轻声说。
室内的灯被打开了,琳妮娅乖乖地放下自己喝空的米浆碗。
“到睡觉时间了,小女士们。”露西塔揉了揉她的头,把琳妮娅赶上了楼。
德尔菲娜依然为她的花在焦虑,决定今夜不再栖息在院中的七叶树下,而是在店铺里,守着她的夏菊花苞沉眠。
将一切收拾妥当后,露西塔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披着夏季的睡袍,端了一杯剩余的甜米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与维尔蕾特坐在一起。
她观察了一刻维尔蕾特的面色,笃定似的问道:“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维尔蕾特弯弯眼睛,喉咙里发出几声“哼哼哼”似的傻笑,颇有心虚之色:“嗯。”
“我记得你说,你是想到你的故乡去看看的,是吗?”
维尔蕾特的笑意微微淡了下来。
“我当然很思念我的家乡。”她说:“趁着我伤势好全了,这几天也正准备同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