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翻到下一页。
“但我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在一本史前流传下来的《纺织工艺的变迁》中,提到了一种‘莱特织机’,是从‘史前’流传下来的,相关资料恰巧于‘大灾难’中幸存。这种织机奠定了‘当代’纺织机器原理的基础。”
“那么,在这本史前的书籍中所提到的‘史前’、‘大灾难’,指的是哪个史前,哪个大灾难?”
露西塔的指尖停在那个“史前”上,对这位聪明而大胆的薇薇安女士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是一个纯粹的人类,生在金字塔之下的人群中,从小就被蒙上了求知的眼睛,更别说拥有像自己一样得天独厚的先天天赋。
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一直被垄断在大人物手中、长寿种手中,乃至神灵手中。
但她依靠敏锐的知觉和旺盛的求知欲,生生从被淹没的真相里撬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大胆地将问题通过这封信抛在了露西塔——她眼里最有可能解答她疑问的人面前。
“带着这个问题,我把那些书籍仔细地看了一遍。”
“它们互相印证了这一事实:在世界发展的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过毁灭文明的大灾难,这些灾难看起来总和战争相伴而生。我们难以界定它们发生的周期和间隔,历史学家的相关研究中总是把它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历史议题,毕竟我们的世界眼下看起来一切都好,火山爆发和洪水肆虐听起来离我们那么遥远。”
“但我想并非如此,灾难也许很近了。”
“坦白来说,南方的战火眼看着就要燃烧起来,在这个时候,您带着神迹来到人间——这很难不让我心生焦虑。
异象频发,和平看起来就要离我们而去。”
“听起来我像是一个疯子,是吗?”
“其实,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想,也许它刚寄出去,今晚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您忽然降临在我的床头,审判我试图窥探神灵之罪?比如剥夺我的灵魂,禁止我再入轮回之类?”
“开个玩笑,请原谅我的冒犯。”
“我不是神的信徒,也不知道您的目的,不知道您是想要拯救还是毁灭,我这即将结束的一生,只想以此微渺之躯探索我的疑问,追求我的真理。
所以有了这封妄诞的信件。
最后,请容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吧:这场战争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吗,像历史上一样?
您的,
西泽·薇薇安”
求知啊……
自己不正是为了“求知”,才离开了伊尔塔特,踏入人类世界的吗?
在某一瞬间,她甚至仿佛通过薇薇安的眼睛,看到了眼前这个动乱迭起的蒙昧时代。
谁能忍受自己所生活的天空,从生到死,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幕布?
露西塔默了默,把信件妥善地折起来,收在自己的空间里。
这时,维尔蕾特忽然从靠蔷薇街的院墙外翻跃进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嘿!想什么呢,都发呆了。”
露西塔吓了一跳,扭头嗔道:“啊呀!你怎么翻墙都没声音?”
维尔蕾特气息微喘,目光发亮,举起手腕晃了晃手上的石英手链——那是露西塔给她做的一组空间容器。
果然,露西塔挑了挑眉顺势问道:“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
维尔蕾特手腕一抖,手中就出现了一沓手绘的牛皮纸,在露西塔脸上晃了晃:“喏。”
“什么?”露西塔心里有了点猜测,伸手接过。
果然是一叠军,用,弩,的,图,纸。
她翻了几张,看向维尔蕾特。
精灵王得意地解释道:“我细细看过了,和我们现在用的弩特点很不一样,虽说射程要短一些,但他们计算发达,设计精度要比我们的高出一截。届时加上我族特有的附魔手段吸取生命力,再按照我们的使用习惯改造一番,又有不同。”
牛皮纸上,是用羽毛笔精心绘制出来的纤细而笔直的笔迹,整洁、复杂、赏心悦目。
这叠图纸绘制得相当精密,但也只是弩而已。
五百年来,踩着史前遗留的文明,人们在某些领域已经研究得相当先进,蒸汽火车在百年前就开始穿行在大陆上;而另一方面,拜魔法师在武力上绝对的统御所赐,人们在凡俗武器上的研究几乎一片空白,五百年来依然依靠着长剑和盔甲进行战斗。
至于精灵族,则情况尤甚。在先天的生命天赋加持下,几乎所有的武器改造都是围绕附魔进行的。
超自然力量的恩赐,既是幸运,也是禁锢。
因此,弩的出现让维尔蕾特眼前一亮,几乎瞬间就被它迷住了。
她日日流连在近卫军的军营里,近日甚至还从兵器库里顺了一把弩出来解构,每天睁开眼就是抱着她的弩研究。
即使是被囚禁了五百年,连骨头都要开始生锈了,旧王的骨头里流淌的还是好战的血液。
露西塔把图纸还给她:“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人类大陆就又开始不太平了。”
“是啊。”维尔蕾特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我们冬天就启程吧,去阿尔贝加,霜白之城,你的故乡。”露西塔有些忧心地说:“离开阿尔贝加后,我们就回埃斯蒂山脉去,怎么样?这里不再是久留之地了,起码将琳妮娅和德尔菲娜两个孩子送回去。”
维尔蕾特应得很爽快:“那你呢?你是什么打算?”
露西塔不说话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漆黑的、翠绿的两双眼睛俱沉积着深色,似乎心照不宣地各自有了秘密。
两人交谈间,德尔菲娜和琳妮娅也踩着暮色回到了家。
见着德尔菲娜渐渐现出身形,露西塔眼神一软,立时放下了心里的种种考虑,忍不住笑着唤她的名字:“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正和琳妮娅讨论白天的课业,茫然地抬起头:“露西姐姐?怎么了?”
露西塔眼神灼灼:“你想有个身体吗?”
!
德尔菲娜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露西塔重复了一遍,解释道:“今天我们种子店亏了钱,是因为我跟一个小妹妹去了她家里的麦田,结果给我遇见一个稻草人……”
她简单将自己领悟生机流动规则的前因后果描述了一遍,隐去了盖娅的出现和自己对精神宇宙的掌握细节,最后总结道:“你也是一个独立的灵体,我可以为你创造一副真正的身体,有血有肉的、会生长和衰败、会疲惫也需要休息的身体。”
德尔菲娜听得眼睛渐渐地亮了。
露西塔话音未落,伴随着琳妮娅的“哇”声,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先说出的却是:“祝贺你!露西姐姐。”
维尔蕾特眸中带笑,若有所思。
生机流动的规律……
身为得天独厚的精灵,她生来就能跨越世界层,抵达生命领域。
但不同的是,她所见到的生机,都具有固定的属性,并没有交互流动、互相转换的趋势。新芽的生机是绿色的,柔和而幼嫩;老人的生机是灰色的,稀薄而不够稳固,时常有生机逸散……
生机因流动而可塑造,这就是更深一层的真实吗?
她一边思索着露西塔方才的描述,一边听见她笑问:“你想成为什么?精灵?人鱼?如果是巨龙的话,也不是不行,我需要去一趟格兰德回到你诞生的地方,分析一下巨龙的骸骨……”
还未说完,德尔菲娜就摇了摇头,声线轻且坚定:“人,我想成为人。”
第98章 群鸦之塔06
人……啊。
露西塔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
“我的母亲是人。”德尔菲娜眼含期盼地说:“她呼唤我活着,所以我从龙坠之地醒来。”
“我是她的女儿,我是德尔菲娜,我应该是人,对吗?”
露西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与维尔蕾特对视一眼,后者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也许你说得没错,”露西塔说:“但这是一件大事,一旦选择就不能更改了,你要考虑清楚。人类的寿命仅有短短的七十年,而你,你是空间之子,你本能永存,亲爱的。”
“我……”
“不必着急,德尔菲娜,你可以慢慢想。”露西塔柔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德尔菲娜有些迷惘地立在原地,看向琳妮娅。
琳妮娅睁着大眼睛回看过去,看起来比她更迷茫,两个半大的少年面面相觑。
露西塔笑了笑,一手揉了一个脑袋,将两个妹妹带进了客厅:“咱们先吃饭。”
晚餐时间照例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秋季的傍晚是有些干燥的,蝉鸣已经听不着了,落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整条长街的联排房屋次第亮起了微蒙的煤气灯,街景被框在客厅临街的窗子里,仿佛长河上飘着数不清或远或近的纸船,载着人世的愿望悄然明灭。
琳妮娅照例眉飞色舞地分享她今天的见闻。
听着她带着埃米丽偷偷溜到上城区爬墙看花结果不小心被园丁逮住的“冒险经历”,众人不一会儿就将餐桌中间热腾腾的鹿肉豌豆羹扒了个干净。
此前,一家人在园子里谈话的时间有些久了,鹿肉羹一直拿小火煨着,有些煨过了头,舌头轻轻一抿就能化开。豌豆焖得沙沙的,和肥瘦适中的鹿肉混在一起,解了些肥腻,又给唇齿间留下了一丝清香的后味。
几大勺羹搅和在蒸得洁白晶莹、软糯弹牙的稻米里,汤汁将结在一起的米粒都化将进去,再拿勺子一蒯,细细地嚼着,连舌头都能香掉。
葱蒸过的鲽鱼用热油“刺啦”一声浇上去,表面的鱼皮和葱碎都被烫得微微焦黄,香味被这么一激,就顺着乱窜的热气溢了出来。
鲽鱼肉质鲜嫩紧致,几乎没有腥气,通常不需要多余的调味和烹制手法,仅是拿来清蒸,将本身的香味激发出来就足够鲜美。即使是在克拉肯海众多的海产中,鲽鱼也是最受欢迎的鱼类之一。
熨帖的食物治愈了一天的繁杂思绪。
汤足饭饱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琳妮娅和德尔菲娜一起上楼做今天布置下来的家庭作业。
露西塔和维尔蕾特来到庭园里,给小羊投喂今天的晚餐。
暮色笼罩着两人隐约的身影,风紧了。
露西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边抚摸着小羊的脑袋,一边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草料喂给它。
维尔蕾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递草料。
“我得找个机会和德尔菲娜好好聊聊。”露西塔先起了话头,语气忧心忡忡:“我早该发觉的……她竟然真的把自己当作那个女人死去的女儿。”
“那孩子。”维尔蕾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还没有形成‘我’的概念,就先被灌输了属于‘她’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