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月兮的声音,诗句在天幕上一行行出现。
看到这一句句辞简义赅、响悲意苦的诗句,众人不约而同想要提笔抄录。
文人才子想要品读诗圣的文辞,王公贵族则想琢磨未来的走向,一时间,识字会书的读书人各个目不转睛、争分夺秒,只恨眼不够看、手不够快。
与笔走龙蛇的读书人不同,大部分百姓只是静静望着那蚊蝇般的黑色小字出现又消失,脸上的表情大多是茫然的惊奇。
见村头老书生在沙地里又蹦又跳,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手舞足蹈,乡亲们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默默围了过去。
老书生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脚边沙地里密密麻麻画满了凹坑划痕。那些划痕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而老书生就被这些凹坑包围着,痴狂地在沙面上奋棍疾书。
“老秀才,你——”
“站住!别动!”
村民对望一眼,有人好心地准备上前照看老书生。他才提起腿,就听到老书生一声暴喝,如同看到了偷麦的肥鼠,两眼瞪得像铜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停滞在半空的脚掌,眼神严厉恐怖。
“退回去!退回去!”老书生脸庞紧绷,声音是难得一见的威严郑重。
村民小心收回了脚,又被围观的乡亲拉扯着连退数步。
见沙地上的文字没被踩坏,老书生的脸色总算舒缓了些。他蹲下身,爱惜地抚摸着脚下粗糙的砂砾,用树皮般的手指顺着凹陷的划痕,不断描摹刚刚画出的文字笔锋:“这是宝贝、这是字、这是诗……不能踩字!”
听到“字”,村民们面色一变、肃然起敬。
他们敬畏地看着沙地上的凹陷与划痕,刚才差点踩平文字的村民更是心有余悸,他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问道:“这是刚才天上的天书吗?”
“这是诗圣杜甫的诗。”男孩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含含糊糊地补充。小孩子记忆力更好,而且不用干农活,所以他听得也更认真。
“什么新婚、垂老、无家……听起来倒像是俺们过的苦日子。诗圣这是给俺们写的诗吗?”一个男人顺脚踩死了地里的害虫,颇感兴趣地接过话题:“读书人竟肯为俺们这种贱民写诗?”
老书生背手起身,他欣赏着沙坑里的诗句,感慨万分:“何为圣?圣者,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眼底有民,为百姓作诗,这才是真正的诗圣。”
“老秀才,那你给俺们讲讲诗圣到底说了什么呗?”男人拍拍身边的男孩脑袋,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俺儿子学学!”
“民生多艰。”老书生叹了口气,爱怜地看了眼咬手指的男孩,将木棍戳向左边:
“这首《垂老别》,写得一对老人的遭遇。子孙都已战死,只剩下这对孤苦伶仃的老夫妻。现在前线人手不够,没牙的老翁也要被迫上战场。老头子深明大义,拐杖一扔,颤巍巍地出门当兵。临别之际,他听到屋里传来老妻的悲哭,她追出家门,含泪嘱托他要多穿衣、吃饱饭……”
“老爷爷活不下来的。”男孩童言无忌,他看着面露悲伤的大人,奇怪道:“老婆婆不知道吗?”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老书生低头望着沙地里的诗句,不忍地解释道:“加餐之词,悲死而已,总归要留点念想,求个万一。”
“换一首,换一首!”眼见自家没牙的老娘开始抹泪,村民王二赶紧招呼着老书生换一首诗,试图用别的内容分散老娘的注意力:“换新婚那首!那首听名字就喜庆些。”
老书生神色复杂,拧眉打量要求换诗的村民:“王二,你不是月初才娶的媳妇儿?”
“是啊,是啊。”王二摸了摸脑袋,憨笑起来。“媳妇割猪草去了,她干活可利索了。人也贤惠、孝顺,还……”王二黝黑的脸庞浮现一团几不可查地红晕,补充道,“还体贴,特别稀罕俺。”
“我看是你稀罕人家吧!”有人大声起哄,村民们的脸上都挂着善意的微笑。
老书生摇了摇头:“那你还是别听《新婚别》了。”
“讲讲这个!”众人反倒来了兴致,不明白“别”字含义的他们露出期待的笑容,尤数新婚的王二笑得最为羞涩灿烂:“就听《新婚别》,讲讲这个吧,老秀才!”
老书生深深叹气,木棍戳到了右前方:
“这首《新婚别》,写的是刚结婚的夫妻遇到打仗。两人新婚第二天,妻子就要送丈夫去前线赴死。新娘肝肠寸断,想要和丈夫一同前往,但怕扰乱军心,只能在家守候。”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男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糊道:“好可怜的新嫁娘!才刚进门就要守寡了。”
“你个小孩懂什么!”王二重重打了一下男孩的脑壳,像是被抽了一鞭似的跳了起来,急赤白脸道:“诗圣又没写她汉子死了,只要战争结束,她汉子一定能回来的,一定能回……”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王二的脸色却逐渐苍白,像是骤然落了霜的泥地,有种灰蒙蒙的悲哀。
“还是不打仗好啊。”
众人体贴地岔开话题,对着沙地里的文字恭敬跪拜:“求老天爷保佑、求诗圣保佑,一定不要打仗,让俺安安分分种一辈子田吧!”
……
与百姓们的关注点略有不同,庙堂之上,文臣武将们对忙着拆解杜甫的这六首诗。
他们逐字逐句地品读,抽丝剥茧地研究,试图从诗中提及的地名或文句中找到战争的线索。贞观一朝的大臣们尤其尽心,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掰开讨论。
程知节气得眼斜鼻歪,将手中抄着《新安吏》的绢布重重砸在案上,愤怒低吼:
“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他们的军队!人心涣散,布局错乱!这怎么能行呢?这能打胜仗?!”
他的对面,李靖正在埋头钻研《潼关吏》,逐字逐句细细品读:“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这潼关倒是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防御要塞,如果在这里布兵,应当要将士……”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房玄龄将《垂老别》递给长孙无忌,斟酌点评:“辅机,刚才仙子讲了邺城之战,如果换成我们打仗,你能想到什么好办法么?”
……
李世民忙得晕头转向。
他一会儿被武将们拉着商讨战略,从“河阳”“潼关”再聊到“邺城”“新安”,手边的舆图堆满了案几;一会儿又被文臣们围在中间,被追着商讨运粮之策和抚民方略。
“圣人,您来看看我们定的战后税赋!”房玄龄扯住李世民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武将堆里拔了出来:“臣以为,百姓……”
李世民还没回过神,怀里就塞满了房玄龄写满方案的稿纸。
陈知节指着舆图滔滔不绝,说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
他好不容易停下来吃口茶,回头一看,却发现身边的圣人居然没了踪影——我那看舆图的圣人呢?刚才还在我身边举沙盘布阵的圣人呢?
“哎呀玄龄,你这儿先等等,我那十万火急,圣人先来看图!”
陈知节如一颗炮弹般冲入两人中间,推着李世民就往舆图边走:“臣刚才说的战术,圣人觉得如何?这潼关……”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举着手里的绢布愤愤:“圣人,臣才说到一半!”
“玄龄啊,你莫急!”李世民身不由己地被陈知节推着前进,见自家爱卿在身后动怒,他无奈地扭头安抚:“朕一会儿、一会儿就来看!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玄成?!”
陈知节的抢人计划也没有成功。
不知何时,魏徵背着手堵在两人的必经之路上。
陈知节停下脚步,他紧紧攥着李世民的袖袍不肯放手,生怕其他人窜出来抢圣人。见魏徵面无表情,陈知节谨慎开口:“玄成,如果你要建言献策,得按次序来。你排玄龄后头,先去旁边等吧。”
“臣不献策。”
魏徵慢条斯理地摇摇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绢布,绢布上赫然是《石壕吏》一诗。
魏徵看了一眼李世民,低头念诗:“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圣人,这玄宗一朝,县吏趁夜捉人,又抓老妪服役,您怎么看?”
李世民正想咆哮“不肖子孙干的荒唐事,朕还能怎么看”,但见魏徵似笑非笑,李世民一个激灵,陡然警觉。
他上下打量着魏徵,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实在荒唐。若是朕,非但不会允许,还要重重责罚这些昏吏。”
魏徵表情淡淡,不置可否。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绢布,这张绢布记着《新安吏》。魏征挑了一段,慢悠悠读给圣人听: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听到这里,李世民终于明白了魏徵的意思——
年岁!
李隆基不仅征兵老翁老妪,竟然还要中男上战场!
贞观一朝,男子年龄分为“黄、小、中、丁、老”。
出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
贞观元年,李世民曾下令对全国男丁进行征点,点选二十一岁以上的丁男入伍服役。当时的尚书右仆射封德彝向圣人谏言:“中男虽未到十八岁,但对其中身体魁梧壮实的,这次也可一并征点。”
军中缺人,李世民自然同意。可当这道诏令进入署敕时,魏征却接连驳回三四次,坚决反对,不肯签署。多征年幼之人不过徒增军中虚数,数量好听,效果却极其有限——但每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是爹妈的儿,是女人的夫。
李世民扪心自问,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趁夜捉人,他不信李隆基的军队还会对中男施加训练。让中男上战场,说到底不过给副兵甲,让人送死而已。
“去取铜镜来。”李世民脸色逐渐阴沉,他等不下去了。
“圣人,您可有把握?还剩两次机会,千万慎重啊!”长孙无忌一边将铜镜递给李世民,一边反复叮咛:“圣人,这次申请,您一定要好好想,好好写!”
李世民郑重点头,以指为笔,在铜镜上笔走龙蛇。几息后,他端详着铜镜上的文字,越看越满意,果断点击发送。
“辅机放心,这次铁定能成!朕这次可是大手笔……”
将铜镜递给长孙无忌,李世民摩拳擦掌、冷笑连连:“等小畜生通过了,看朕怎么收拾他!”
第19章 【纪实诗】杜甫三绝句
「天宝十载·石潭」
在李世民发送第二次好友申请前,天宝年间的臣子也正拆解诗词。尤其是哥舒翰,他对着《潼关吏》最后那句“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翻来覆去地看,沧桑的面孔上揉杂着哀怒和无奈。
“哥舒将军,莫往心里去。”杜甫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天幕讲解了“哥舒翰潼关失守”的来龙去脉,众人深知此非将军之罪。或许是未来的自己不知内情,竟然写下这句“慎勿学哥舒”,无意中令哥舒将军蒙冤,实在让杜甫无比惭愧。
听杜甫这么说,哥舒翰反倒爽朗一笑,将记着《潼关吏》的帕子收入怀中,朗声道:“无碍,无碍!若能以此为鉴、警示后人,倒也是我的功德一件。”
眼见杜甫还要道歉,一旁的封常清却等不及了:“杜诗圣,你回头给哥舒将军写几首诗补偿即可,先来我这儿看看《新安吏》……诗圣,你觉得这句话应该如何做解?”
杜甫接过绢布,不由苦笑:“封将军,这是我未来写的诗,如今的我也不知要如何做解。”
“反正都是你写的,你细细感受下,能不能琢磨出个一二?”
杜甫被众人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诗词,请求这位作者进行阅读理解。杜甫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坐在石潭边苦思冥想地分析自己未来的诗作,试图从字词中寻得一丝端倪。
李隆基、李亨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原本应当是人群中心的他们被无声排挤出人群。
见众人殷勤地围着杜甫,李隆基不禁吃味地哼哼了几声,可他这不满地声音却丝毫没有引起臣子的注意。
就在李隆基耐性将尽时,石潭里突然又传来声音。他激动万分,居然第一个凑了过去,满脸兴奋地探头一瞧——
“没什么好看的。”
李隆基缩回了头,面无表情地拦住同样一脸兴奋的李亨。他直挺挺堵在众人与石潭之间,背着手不肯让人靠近。
“圣人!”郭子仪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您都年过花甲,就别任性了!石潭里的诗句都是战争的关键,不能儿戏啊!”
“不是诗。”李隆基摇头否认,却死活不肯让开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