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思索片刻,抬手制止高力士的劝阻,又打开安禄山护卫在他面前的手臂,冰冷道:“唐朝……朕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去查,杜甫何人。”
……
这一句“唐朝”,不仅让李隆基面色肃然,更令其他时空的帝王同时正襟危坐。
直播开始的瞬间,诸天万朝都听到了月兮的声音。唯一有所差别的是,李隆基只有花园中这一方水潭能看直播,而其他朝代则是天幕直现,上至帝王贵族,下至走夫贩卒,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月兮的身影。
「公元前219年」
听到“唐朝”二字,正在批阅竹简的秦始皇笔下一滞。墨水凝成一团,恰如他拧起的眉头。宫殿外面传来喧嚣声,他不悦地起身,走向门外。
才出殿门,就见几波人从各个方向匆匆而来。李斯和扶苏各自带着几名甲卫,面带忧色。而要说走得最快的,要数红光满面的徐福。
“陛下,吉兆,吉兆啊!”
徐福一开口,就为天幕定了性。他指着空中的月兮,笑容满面,语调激昂:“此即蓬莱仙女是也!此乃上天有感于陛下之虔心,特派仙女现身。陛下,臣愿替陛下赴海寻蓬莱,求得长生药。”
听到“长生药”,嬴政的眼里浮现一丝渴望,但刚才那“唐朝”二字却令他有些不快。嬴政细细思索了一番,确定记忆中不曾听闻以唐为称的诸侯国,虽然徐福竭力主张这是“仙人”之事,但嬴政却敏感地意识到,天幕所言极有可能为后世之事——唐朝唐朝,大秦竟亡了吗?
众人都听到了那个“唐朝”。
李斯一怔,随即深深俯身,他聪明地只关切问询陛下的安危,对那“唐朝”二字只字不提。但年轻的扶苏显然直率得多,他震惊地问道:“唐朝?何谓唐朝?杜甫何人?丞相可曾听闻《春望》?”
被点名的李斯无奈地抬起头:“臣孤陋寡闻。”
“这《春望》恐为仙人所作,凡人不曾听闻,也是应当的。”徐福笑着接过话。
嬴政的目光从脸色不一的三人面上划过,随即又落回天幕:“既是神人现身,那不妨先听神人讲解。”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的唐太宗李世民也走出了宫殿,他对于“唐朝”二字适应良好,只是对月兮提到的人名有些好奇。他环顾四周,望向众人:“杜甫何许人也?诸卿可闻《春望》欤?”
天宝之前的诸朝历代皆有此问,天宝之后的朝代倒是对此一清二楚,听到天幕仙人提及杜甫和《春望》,君主朝臣大多心有戚戚焉,而文人墨客却有些兴奋,谁不想有机会与诗圣之作并列,一会儿天幕之人会提自己的名字吗?
仿佛听到了众人心中的疑惑,月兮说完开场白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所谓纪实诗,即以时事入诗。提及纪实诗诗人,想必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甫。今天的专题,我们诗史并行,主要围绕诗作及其背景展开。现在,我先给大家播放一段《春望》的视频,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诗圣的大作。】
月兮话音刚落,整个画面顿时切换。
伴随着悠扬的笛声,众人面前出现一幅繁华富丽的城市图景,街道上行人往来如织,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俨然一副盛世景象。
“看来是首写景颂德的小诗。”杨贵妃揉着丝帕点评:“这景象看上去倒是与长安无异。”
李隆基没有说话,但他的内心却认同了贵妃的说法。
可惜视频上好景不长,几秒后,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盖过了笛声,随即是刀戟碰撞和流矢飞射的声音。画面的左下角出现一群穿着盔甲的士兵,他们粗俗地撞开城门,随即宫阙倒塌、硝烟四起,盛世和平的景象骤然变得残破萧瑟。
马蹄远去,笛声变得哀怨。一个深沉嘶哑的男声缓缓响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一个头发半花的男人背对着屏幕推开了窗,窗外是萧瑟的城阙。
茂盛的草叶无人清理,很快就盖过了断壁残垣,各色春花如期绽放,枝头春鸟也鸣个不停。春色如旧,繁华不再。男人举起手臂,以袖拭泪。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画面快速掠过数座布局不一的城池,城中却都是残砖破瓦的凄凉场景。视频的最后,画面再次回到男人身后。男人合上窗户,将明媚春光和满目疮痍一并挡在外面。他叹了口气,转身的同时,簪子却从发髻滑落。
哀戚的笛声配着沧桑的男音,再加上碎瓦颓垣的场景,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强烈冲击。尽管隔着数个时空,无数帝王却在此刻同时长叹。
公元1141年,绍兴十一年,正在和秦桧闲聊的宋高宗赵构突然停下了话头。诗歌朗诵声渐止,赵构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半晌,他朝秦桧瞥了一眼,意有所指:“还是安宁日子好。”
秦桧闻弦而知雅意,奉承道:“官家仁慈,见不得生灵涂炭。这仗打得越久,百姓就越苦,还是以和为贵,休养生息为好。”
赵构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是极,还是你懂朕的用心良苦。爱卿刚才说到哪里了,解去岳飞兵权?”
……
看完这水幕视频,李隆基也颇多感慨。
“哀民生之多艰。”
李隆基长叹一声,伸手将贵妃拥入怀中。杨玉环如同他盛世王朝的一个隐晦象征,只要贵妃在怀,李隆基就永不会错过那歌舞升平的好春光。
看那水幕中那群奔散的妇人,杨玉环嘴角的笑意也不由淡去,就仿佛有一片柳叶的阴影不偏不倚地落在脸上,那逃亡的凄惨景象令她也颇感不适。三郎的感慨在耳畔响起,杨玉环正准备开口应和,高力士却一反常态地突兀插嘴。
“圣人!老奴想起来了,杜子美单名就是一个甫字!”
“杜子美?”
“就是前些天给您献三大礼赋的那个杜子美。您还夸他文章写得好,让他去集贤院待制待命呢!”
李隆基自然没有遗漏刚才月兮对杜甫的称谓,他饶有兴致地挑眉:“诗、圣……名头倒是响亮,去把他喊来,让朕仔细瞧瞧。”
月兮所讲的“杜甫”既已找到,说明水幕所言不虚。加上他们在这儿站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月兮并无伤人之举,反而用诗作和图画警醒自己,看上去倒是一片好意。
“大吉,大吉!这是神仙妃子在启迪圣人啊!”安禄山察言观色之术修炼得极妙,一见李隆基面色舒缓,立刻招呼着侍从去搬瓜果桌椅。
高力士见风转舵的本事也不比安禄山差,眼见圣人来了兴致,他立刻将刚才的“邪祟”“妖孽”抛之脑后,笑眯眯地上前恭喜:“圣人,这是神迹啊!想必是圣人励精图治,功绩感动上苍,这才降下福祉,为圣人引荐人才。”
“圣人不愧是真龙天子!”安禄山蹭到了李隆基面前,扯着他黄袍衣袖笑嘻嘻道:“且让禄儿蹭蹭圣人的龙气吧!”
一时之间,水潭边奉承声不断,李隆基龙颜大悦。
【众所周知,杜甫被后人尊称为“诗圣”,他的诗又被称为“诗史”。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在于具有史的认识价值。常被人提到的历史事件,在他的诗中都有反应。看完《春望》视频,这里就先简单介绍一下杜甫的写作背景。】
【此诗作于“安史之乱”初期。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756年,叛军攻入长安,玄宗西逃入蜀。据《新唐书》载,叛军“大索三日,民间财资尽掠之”,繁华的长安顿时沦为一片废墟。同年7月,玄宗退位,肃宗于灵武即位。8月,杜甫于北赴灵武途中被俘,被押解到陷落后的长安。在此地,他写下了这首忠君恋阙的千古名作。】
“公元?《新唐书》?安史之乱?”陌生的词汇让人难以理解,但月兮所说之凄惨景象却让人不忍耳闻,尤其是那句“玄宗西逃入蜀”和“玄宗退位”,让身为皇帝的李隆基感到由衷的愤慨:
“这玄宗是谁?怎可弃国都而逃?简直无能至极!”
第3章 【纪实诗】杜甫春望
李隆基怒斥出声,俨然动了肝火。他脑海里飞快过了一遍先祖牌位,却未找到用“玄宗”庙号的祖宗。如此一来就只剩两种可能——
若杜子美当真是水幕所说之“诗圣”,那这“玄宗”想必就是自家继位的儿子;倘若杜子美并非“杜甫”,那水幕之言看来就与本朝无关,且将信将疑罢。
见李隆基面色难看,安禄山眼珠一转,随即义愤填膺地痛斥“玄宗”,还不忘趁机暗捧李隆基一把:“这玄宗何人也,竟如此昏庸怯懦!不及圣人万分之一!”
“圣人勤政爱民,体恤下臣,必为一代明君,美名千古!”
“禄儿说的极是,三郎,保重龙体要紧,可别为这‘玄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杨贵妃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进李隆基的掌心。在爱卿和爱妃的极力吹捧中,李隆基的脸色总算缓和些许,他心不在焉地咽了一口龙井,便又将茶盏搁回台面:“杜子美怎么还没到?”
“圣人,杜子美他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高力士满脸堆笑地安抚。他朝着石潭张望了一番,“嗬”了一声:“陛下,这石潭上又有字了。”
【主播信号不佳,请稍等片刻】
虽然众人不懂“信号不佳”是个什么意思,但“稍等片刻”还是能理解的。这若放在平时,谁胆敢让圣人“稍等”,高力士必然骂他个狗血淋头,但此刻,高力士却暗自庆幸,月兮声音暂停,倒方便了杜子美赶路。
宫道上,杜甫双手紧紧扣着轿辇,生怕被健步如飞的力士们颠下车。
他刚在集贤院写诗,以备赠掖官僚之用,希求有人能给自己一个荐推的机会。但奉承诗还没写完,一伙力士就冲入院中,只旁人一句“他便是杜子美”,就把自己摁上了轿辇,不由分说,拔腿便走。
杜甫趴在轿辇上,被起伏的轿子颠得气喘吁吁,向一旁快步跟随的力士悄声问道:“公公,这是往哪里去,可否指点一二?”
力士上下打量了杜甫一眼,素来眼高于顶的黄门此刻竟难得地扯出笑脸,意味深长道:“是圣人点名要见大人您。”
“杜大人,您的福气到喽!”
力士说的含糊不清,以至于杜甫跪在李隆基面前时还是一脸懵懂。他惶恐地低下头,视野所及只有圣人那绣着龙纹的靴子和贵妃那缀着牡丹图纹的裙摆。
李隆基垂眸打量这跪倒在地的“诗圣”: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比水幕上那头发半花的男人年轻许多。杜甫身子伏得极低,模样极为恭敬,甚至还有些微微发颤,连带着插在发髻间的银簪簌簌作响。
“起来吧。”
除了迷茫惶恐,杜甫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染着几分得见天子的压抑兴奋。这样的神情李隆基看过太多,他面不改色地淡淡吩咐:“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看看。”
杜甫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摘下了簪子。高力士从杜甫手上拿过银簪,又递到李隆基面前。
“你觉得像吗?”李隆基突兀地发问。
杜甫不知圣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周围人却都心知肚明。在安禄山看来,所有的银簪都一个模样,他撇了撇嘴,闭嘴不言。喜欢首饰的杨贵妃和曾掌管内务的高力士倒是眼尖许多,他们将这银簪来回看了几遍,面露迟疑:
“倒有些像,但老奴不敢肯定这就是水幕上那支。”
“妾也看不太分明。”
李隆基不满地皱起眉,但扫过杜甫身上那件泛白旧袍,他又将那些话咽了回去。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把《春望》拿给杜甫看时,水幕那儿终于又传来了动静。
【不好意思,月兮这里网络有点卡。今天直播间涌入了好多游客观众,看来大家都对“诗圣”杜甫很感兴趣。】
“诗圣?杜甫?”
杜甫震惊地望向那石潭,却见水面上映着一名衣着奇异的女子面容,正是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小心环顾四周,却见所有人目光专注、面无异色。
杜甫有学有样地望向水幕,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自己虽爱作诗,可这诗圣又是从何说起?杜甫私以为太白兄更配这响当当的“诗圣”名号,当然,若能和太白兄双圣并列,那自然是最好的……
【回归正题,让我们书接上回。既然是纪实诗专题,我们自然少不得详细科普诗作的背景。那月兮顺便给大家讲解一下‘安史之乱’。所谓‘安史’,取自这场叛乱中两名贼首的姓氏,即安禄山和史思明,他们都曾是唐玄宗李隆基最亲近的臣子之一。】这句话如同天雷灌耳,把在场众人劈得大惊失色,几近魂飞魄散。李隆基一怔,随即勃然变色,抬手将桌台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青瓷裂开的声响如同一声警示,侍女侍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各个打着摆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而刚才曾痛骂玄宗“昏庸怯懦”的高力士此刻也两股战战,他握着拂尘的手心沁出一层湿滑的冷汗,眼见天子盛怒,高力士的眼睛扫过不知所措的杜甫和花容失色的杨贵妃,最终定格在安禄山身上——这不就是水幕提及的“贼首”吗!
“来人,护驾!快把贼首拿下!”
高力士扯着嗓子,猛地冲上前挡在了李隆基和安禄山之间。侍卫们纷纷拔刀指向安禄山,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因惊怒与慌张颤抖着,他喘着粗气倒退了几步,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
他先是转身扑向杜甫,拽着他的领口大声质问:“春望!你有没有写过春望?!”
杜甫惊恐地摇摇头,不明白这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见状,安禄山猛地回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声沉闷,却足够响亮,像一袋水泥砸在地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安禄山抬头迎上李隆基冰冷的视线,两行眼泪顺着肥肉的间隙缓缓滑落,“啪嗒啪嗒”得掉进衣领,看上去既狼狈又滑稽。安禄山恍若未觉,只扯着胸前锦缎放声哭嚎:
“圣人!臣对圣人是一片忠心啊!臣最听圣人的话了!”
“这女人是妖孽,这是妖术啊!有人想害臣,还请圣人明鉴!”
安禄吃力地蜷缩起肥胖的身体,将鼓胀的脑门撞向地面,一时之间“砰砰砰”的磕头声响彻亭子。
李隆基冷漠地看着,他下意识去摸拇指上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经赏给安禄山作添盆了。他收回手,盯着安禄山的目光越发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