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白乐天是重名!一定是重名!”
白居易一跃而起,两眼放光。
【元稹,字微之。白乐天挚友,现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元和元年举制科,对策第一,作有《行宫》……】
元稹沉痛闭眼:这次休沐时间到了,再去官衙里请几天病假吧。这段时间算是没脸见人了,先在余杭这儿躲躲风头……
【这位“白乐天”观众不愧是元稹的“挚友”,对元稹的生平相当了解,甚至还附上了好几篇元稹的大作,包括《行宫》《遣悲怀》等著名诗篇。但月兮有点好奇,这位“白乐天”观众,你既然在推荐语中反复强调白居易和元稹的真情厚意,那为何不提那首著名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这篇诗作可以说是元、白二人友谊的最佳证明之一。】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一诗作于元和十年八月,是诗人元稹得知挚友白居易遭贬之后创作的一首诗。元、白二人有很深的友谊,元和十年初,白居易因为上书请求逮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结果得罪了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同一时间,元稹正任通州司马,他被贬谪他乡,又身患重病,惊闻好友蒙冤被贬,震惊悲愤之下,创作了此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全诗最为传神的一句莫过于“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动作,将元稹当时震惊、愤懑、悲痛、惋惜的复杂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前言“垂死病中”,可见元稹身体衰弱,更别说突然坐起,但突闻好友噩耗,这一“惊”一“起”的反常表现,将他当时动作的陡然、内心的震惊写得惟妙惟肖。】
【这首诗语言朴实而感情强烈,令人动容。当元稹的这首诗寄到江州后,白居易读完亦是感动无比。他后来在《与元微之书》中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听着月兮的介绍,白居易不禁回想起当初读信时的感动。他望着身侧的好友,一时心潮澎湃,不由握住了元稹的手,深情道:“微之,你待我情真至此,我……”
元稹毫不留情地抽回手,面无表情地指向天幕。
“我待你情真,你待我就是如此?”
白居易巴结地捧住元稹的手掌,不让他挣脱:“我那《长恨歌》与《琵琶行》皆为长诗,诗句一多,自然吸引人集句。微之你的诗作都是绝句短诗,想必不会被后人……”
【而诗中这句“垂死病中惊坐起”因其生动的形象刻画、强烈的情感表达而颇受后人欢迎,大家纷纷为此句对仗。】
白居易手指一松,在元稹凉凉的眼神中,默默退回座位。
【垂死病中惊坐起】
【无人知是荔枝来】
【小小荔枝竟有如此大的魅力,竟能让人起死回生,祛病延年?虽然下句来自于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月兮敢肯定,杨贵妃绝不会为小小荔枝而喜出望外,而“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苏东坡恐怕也早已对荔枝习以为常。】
「北宋·公元1084年」
「江宁·钟山」
“这荔枝究竟什么味?”王安石砸吧着嘴,好奇无比。他伸长了脖子望向苏轼,咽了口唾沫,示意他给自己解说下口味。
苏轼无奈一笑:“王公,我都说过了,那是我未来写的诗……不过这后世人反复提荔枝,真让轼心痒难耐。我原惧岭南湿热,又有瘴气毒虫,如今读罢我未来写的《惠州一绝》,倒觉得我在岭南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反正过几日就要被贬,到时候我上书官家,且让我去惠州呆几天……等我吃了荔枝,我就写信告诉您它到底什么味。”
王安石笑着拍了拍苏轼的肩膀:“别人费尽心机不想流放,东坡你倒是提前给自己挑好了地方,你呀你呀!”
“舍弟也曾劝过我,一朝不改这臭脾气,日后恐怕还有苦头。”苏轼坦然自若地承认,但面上神情却颇为骄傲潇洒:“如今半生已过,轼也不愿再改。老夫聊发少年狂,就如此罢!”
“你这倔驴脾气!”王安石摇摇头,眼里却多了分喜爱与欣赏。他望着滚滚水流,轻叹一声:“那便如此罢!”
“日后到了惠州,可要常常寄信来!”
「公元779年·萧山」
年迈的贺知章躺在小院中的竹榻上昏昏欲睡,小院正对着一大片开阔的田野,村里的孩子们嬉笑着在田中奔跑,拿着几只纸鸢彼此玩闹。孩子们的笑声伴随着竹林里的鸟鸣,显得格外岁月静好。
贺知章有一搭没一搭地睁眼看天幕,手上还握着一只酒葫芦。他年轻时颇为人旷达不羁,好酒,有“清谈风流”之誉。他曾与李白、李适之等人被杜甫誉为“饮中八仙”,上一段【纪实诗】专题里的《饮中八仙歌》就有提到他。
如今老来,贺知章脾气越甚,没了庙堂杂事,他越发痴醉酒、诗二字,甚至当真有点吕洞宾的味道。本次见月兮将【集句诗】,他自忖平生从无集句,便早早放平心态专心看别人乐子,尤其是听到后世人恶搞老友们的诗句,贺知章那叫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当即痛饮一壶。
“元微之的诗句写得如此深沉精妙,后世人怎可如此糟蹋?”贺知章身边的小童气鼓鼓地蹲在地上,一边给贺知章的酒葫芦里灌酒,一边念念叨叨。
这孩子约莫十三四岁,说是贺知章的仆童,其实是他老友的侄子,早早就托付给了他。贺知章把他当半个孙儿看,平日得空便教他些章句,还经常要他默背自己的诗文。这个年纪的小童颇为调皮,贺知章原本令他在书房整理自己的文章,他却偷溜了出来看天幕。
贺知章朝天上看去,只见天幕上写着【垂死病中惊坐起,不知木兰是女郎】。他笑了笑,又瞥了小童一眼,见他嘟囔着给自己灌酒,两颊上的肉鼓鼓地堆在一起,像只愁眉苦脸的小青蛙。
“这么大的人了,气宽些。”贺知章接过酒葫芦,痛饮一口:“玩闹而已,何必较真?”
见小童还不依不饶地生闷气,贺知章一哂,干脆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跟小童说明白:“你没看见那观众的名字?”
“白乐天。”小童有些怨念,明显对提议伤害“元稹”的观众耿耿于怀:“他叫白乐天!他怎么敢一边用着元微之好友的名字,一边又损元微之呢?真正的白居易知道了,该多么生气啊!”
“是白乐天0823!”贺知章拍了一下小童脑袋:“你这娃子,看书就看半截,如今连听话都只听一半了。”
小童哎哟一声捂住脑袋,默默往旁边挪了诺,远离了贺知章的攻击范围。
“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的天幕?0751是安史之乱,那0823不过百年而已。我猜啊,这白乐天就是元稹诗名提到的那个江州司马白乐天!”
“老翁,您是说这观众就是白乐天本人?!”小童猛地扑到榻上。
贺知章嫌弃地拿酒葫芦隔开了小童肉嘟嘟的脸颊:“边儿去,就算不是白乐天本人推荐,这元微之能被后世人集句,也是他的福分!”
这一切原本非常和谐,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诗——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他腰板发出的“喀拉”脆响声令一旁的小童面色大变,但贺知章不仅无知无觉,甚至还直接翻身下榻,夺过小童手里的拐杖就迈出院门,就连酒葫芦掉地都没顾得上。
他堪称健步如飞地窜到孩子们的面前,敲着拐杖大声道:“轻点声,阿翁我耳朵不好,听不清仙人的声音了!”
小孩子歪头打量贺知章片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一转,随即又大声笑闹开。
孩子们拍着手掌围着贺知章转圈,他们一边跑一边齐声笑:“伯伯听不见,我们给伯伯念——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
“哎哟,老翁!”小童紧赶慢赶,总算在贺知章即将倒地时将他一把扶正。
“老翁呐,气宽些!仙人说别人的诗,您这么激动作甚?”
听到小童这么说,贺知章的嘴唇抖得越发激烈。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示意小童靠近。
小童不疑有他,立刻俯耳相就。
等小童凑近,贺知章一改虚弱模样,眼疾手快地揪住小童耳朵,上去就“噼啪”两个栗爆,怒目圆睁地咆哮:“这就是你老翁我的诗!”
“半个月前我才刚作的新诗!我要你整理诗稿,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哎呀老翁,这是您的福气啊!您都多大岁数了,气且放宽些……哎哟哟,老翁手下留情,我错了,疼、疼……”
【这一副对子的下句出自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原诗的意思是贺知章年少时离开家乡,直到两鬓斑白时才返回故里,年迈的贺知章虽仍会说方言,但家乡的人们却早已认不出他:“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一副对子表面上颇具喜感,但细细品来,却完美地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好客精神:尽管主人奄奄一息、身患重病,但只要有客人到访,立刻笑意盈盈翻身下床,如此殷勤周到,誓要让人宾至如归。如此好客精神,让人不禁想到《论语》中的那句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友好善良,主张以和为贵的民族,但热爱和平绝不意味着无底线退让,我们不主动惹事儿,但事儿来了也不怕。面对一些不请自来、贪得无厌的强盗客人,我们中华民族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必要好好“教导”他们,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懂礼貌,什么叫做守规矩!】
【怀揣恶意的“客人”,我们必定会给他们血的教训。若是如此仍不能让他们长记性,那就别怪我们——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唐·公元823年」
「杭州」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元稹坐在白居易身边——是的,他们又和好了——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既有些生气后世人竟拿孔老夫子的经典调侃,但同时又觉得莫名畅快,恨不得举杯痛饮一番。
“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白居易微微颔首,目露欣赏:“后世人也挺有趣。若只言‘汉’,那朝代未免太过局限,总不能每次改朝换代都对原文进行一番改动。”
“但若言‘有敌自远方来’,未免也太过杀意凛然。我大唐礼仪之邦、万国来朝……”白居易一笑,不怀好意道:“自然要先礼后兵,表面功夫到位,无可指摘才好。”
“乐天,你很喜欢后世人的集句?”
“如今读多了,倒也品出些趣味。”白居易望着天幕上的【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枝红杏出墙来】【垂死病中惊坐起,云中谁寄锦书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突然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元稹噙着笑意,问道。
“你又笑什么?”白居易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元稹以指沾酒,轻点木桌:“老规矩?”
“行,老规矩。”白居易主动转过身,同样用手指在杯中点了点,以酒为墨,在面前的案几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随即又将手掌盖在了上面。
几秒后,两人重新面对面。
白居易微微颔首,元稹心领神会,两人同时翻开手掌——
“来”
“来”
“看来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白居易哈哈大笑。
两位挚友相视一笑,举杯同饮。
“两位大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刘采春带着身后的歌伎们走了过来,歌伎们痴痴笑着围坐在两人身侧,而刘采春则面带微笑,一边替二人倒酒,一边打开话题。
白居易没有急着解释,反而兴致勃勃地支起身:“刘大家,你还没说你要唱哪首诗呢?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调侃了一番,也算打成平手,现在就看刘大家你更中意我们哪一个了。”
闻言,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刘采春不慌不忙,照旧敛着衣袖倒酒。直到将酒杯依次推回两人面前,她这才抬眸一笑,莞尔道:“两位当真要听小女唱诗?”
“自然!”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递给了刘采春,目光充满期待。
“我若是唱了,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刚才的问题——姐姐妹妹们都很想知道,两位大人刚才究竟在笑什么,大人们可得与我们分说分说。”
“好说,好说。”白居易连连点头。
见二人答应,刘采春这才接过元稹的琵琶。
众人紧张地看着她,刘采春垂眸试了试音,不慌不忙地拨动四弦,启唇婉转: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伴随着琵琶泠泠的乐声,两人争强好胜的锋芒逐渐被刘采春宛若黄鹂的优美歌声软化。歌声与诗句如同一阵春风,柔和地吹拂两人的发丝衣角,唤醒了相携相伴的回忆;又似化作一池春水,浸润了两人的目光,让人忆起这些年的风雨同行。
白居易和元稹静静听着,直到刘采春以一个琵琶轮指结束了整支乐曲,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刘采春的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掠而过,微微一笑:“如何,两位大人可满意小女此曲?”
两人纷纷点头。
刘大家不愧是刘大家,这一曲实在是高妙,令两人很难不满意。
首先是歌词。
这歌词实乃白元二人的诗句,前一首为白居易的《梦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从诗名就能知道,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当时他被贬江州,与元稹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山高水长,通信不便,白居易思念成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居易情深至此,竟与元稹梦中相会。
而后一首诗则是元稹的《酬乐天频梦微之》。
他收到白居易的《梦微之》后,当即作诗回复。此诗用韵和白诗完全一致,就连内容都彼此呼应,是典型的唱和诗。元稹用“不梦君”三字对应白居易的“梦见君”——如今我身染疾病,神魂颠倒,我明明如此思念你,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梦中,令我梦遍闲人,却独独梦不见你,真让人痛不欲生。
两首诗连起来才是整个故事。诗作既有时间先后,刘采春先唱白诗自然无可指摘。况且天幕正在讲“集句诗”,“集句”乃摘句子并列,而刘采春这一曲乃摘全诗并列,倒与天幕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