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构殷勤地牵着张俊的手,笑眯眯地指着后院那棵巨大的古树:“爱卿看到那棵树了吗?朕花了大价钱找人从南边移过来的,听说已有几十年的岁数。到时候把岳飞埋到那棵树下,爱卿你说如何?”
张俊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吕宋糖棕,面上肌肉顿时一阵抽搐。
吕宋糖棕,又叫贝叶棕。
佛教上赫赫有名的“贝叶经“也就是用贝叶棕之叶片制作而成的,故寺庙常载吕宋糖棕,以示佛心虔诚。
但同时,棕树的“棕”又与“终”谐音,自古以来不可载在坟前。如果坟地种上了棕树,就预示着子孙断绝,是相当忌讳之事。
赵构算是恨毒了岳飞。当初设计杀人全家还不够,现在甚至用上了这种阴毒的法子。
“挺好。”张俊收回目光,缓缓一点头。
只要不让自己跪在前面空地上,岳飞死后如何,又与他何干:“陛下喜欢的话,再种些桃树也无妨。蟠桃乃王母娘娘种的仙桃,也算是佛家爱物。更何况桃木有驱邪避鬼之效,也能为皇家寺庙镇压邪气。”
“爱卿所言极是!”
此刻,狼狈为奸的两人又觉得对方顺眼极了。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之际,大门处终于传来了两人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有人来了!
第61章 【爱国诗】辛弃疾
赵构看了张俊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扑到门口去迎接嘘寒问暖的援军,但一种诡异的危机感,仿佛细细的钢丝,在他的脖子上缠了几圈,那种冰凉的寒意把赵构钉在了原地——如果来的不是援军呢?
“爱卿,”赵构有些焦急地咬了下嘴唇,用眼神示意张俊赶紧去开门,“援军来了。”
虽说一直期待着刘光世到来,但真当大门被敲响时,张俊却莫名有些紧张。他瞥了一眼赵构,极为轻缓地移动脚步。张俊贴到大门的背后,谨慎地将双手压在门栓之上,却并未急着取下堵门的木头:“来者何人?”
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一个压低的男声:“张俊,开门。”
是刘光世的声音。
张俊浑身紧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放松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挂上一丝轻快的笑意。他取走门后的横木,热切地打开门欢迎来者:“你来了。”
“——刘、刘光世?”
杀鸡般的尖叫从张俊背后响起。
是赵构。
在看到刘光世的那刹,项上那看不见的危机钢丝彻底收紧,赵构瞬间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惊惧与痛苦。他凸着一对眼睛,看看刘光世,又看看张俊,被两人彼此熟稔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张俊?张俊?!快过来、快带朕走!”
然而两人谁都没搭理赵构。
“既然你来了,那我先走了?”
张俊让开身子,待刘光世进来之后,就无比急切地想门外钻。但张俊才刚探出一个头,就差点撞上一把柴刀的锋口,全靠多年打仗的警觉才能堪堪躲过去。
“刘光世!”张俊气急败坏地缩回头,瞪着庙门口的人,不善道:“这几人是谁?”
原来刘光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庙门口,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男人。
这些人神色拘谨,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他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衣衫,布料是最粗糙的那种麻,还沾着脏兮兮的泥点子。男人们半弓着背,听到张俊发怒,习惯性地挤出讨好的笑,嘴巴嗫嚅着字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准备挤出一两句“贵人对不住”“小的惊了贵人”之类的求饶话语。
“石匠,泥师。”刘光世的介绍吝啬至极。
张俊视线下移,终于看到那些人手上拎着的玩意,錾子,楔子,锤子,剁斧……倒的确是石匠和泥师惯用的工具。
“你喊他们来作甚?”张俊面色不善地让开身,让这五个底层的匠人进入寺庙。
看着石匠这一行人向里走去,张俊以为刘光世反悔了,转而想将赵构软禁在庙里。动怒的张俊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反手关上庙门,转身嘲弄道:“你不会是想给陛……老爷修庙吧?你真以为老爷会安心呆在这儿?”
“修庙不假。”刘光世挑挑拣拣地回答,含糊其辞,抬手示意匠人们开始工作。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俊一把拎住了刘光世的领子,凶恶道:“当初说好了,我带他出来,而你负责……”
张俊急急吞回那句话,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总之,你若是不弄死他,我就弄死你!”
刘光世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张俊松开。但张俊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挑衅般地将刘光世往墙上一推,露出个凶狠而嗜血的笑容:“给我一、个、解、释!”
赵构躲在远处,原本忧心如焚,但眼看着那边的两人起了争执,当即大喜:这庙没有后门,光指望他自己,想必不可能突破两个武夫的封锁闯出去,如今之际,只能……赵构打定了主意,悄悄蹭到一个正在搅和黏土浆的工匠身边。
他挂上一个惯常的笑,想和工匠套套近乎。可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赵构的脸色猛地一变——
工匠身上的汗味扑面而来,赵构下意识捂住鼻子。
可这还不算,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集中到了工匠那黢黑的脖子上,眼瞅着汗珠从深褐近黑的皮肤上滑落,如同大雨过后的淤泥,而那青黑的血管好似在泥地里翻滚的蚯蚓……赵构猛地干呕起来,被恶心得头晕目眩。
赵构的一生,从呱呱坠地时就被各种高级的熏香包裹,而他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都是洁净整洁的臣子奴仆。即便在作秀时需要会见下民,那些百姓也都被提前拾掇得干净整齐,如此方能显得大宋国富民安,显得赵构治理有方……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带着汗臭和泥垢的百姓。他从未接触过这样活生生的黎民。
今天他终于靠近了他们。
但赵构只觉得恶心。
赵构摘下腰间的香包放到鼻尖狠狠嗅闻,如同犯了病的肺痨鬼。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露出笑容,装作平易近人的模样同工匠继续套近乎。
一番生理与心理的博弈之后,赵构花了数秒做好心理准备,艰难地放下香包,再次挤出温和的笑:“老师傅,打搅了。”
工匠抬起头。
他打量着面前的赵构,先是看了看赵构上半张脸那紧锁的眉头和写满厌恶鄙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下半张脸格外割裂的僵硬笑容:“让贵人见笑了。”
赵构这一番举动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却颇为好脾气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动向远离赵构的方向挪了挪。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局促地掸了掸,抖落尘土后,又抚了抚根本没法抹去的衣角褶皱,最后用指甲熟练地抠掉了上面陈旧的泥点和脏污。
赵构感觉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翻腾。
他逼迫自己将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干净的部位之一。赵构忍着恶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认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赵构,随即习惯性地垂下了头。他的眼神顺着低头的姿势,沿着赵构的衣衫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了他指尖扣着的那只龙纹香包上。
在赵构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诡异的可怕,混杂着喜悦和恭敬,又隐晦地闪烁着憎恨和犹豫。
但在赵构的眼里,面前的工匠只是老实地点点头,颤着声音求证:“是陛下吗?”
赵构松了口气,认得就好办了。他顾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压低声音快速命令:“带你们来的那个人,他想要弑君。你想办法带朕出去,待朕脱离险境,必会厚厚嘉奖于你!”
听到这里,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这……”
赵构又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逼得工匠点头:“草、草民想、想办法。”
……
“修庙?你疯了?”张俊拽着刘光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神色急躁中带着一丝嘲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与金人的和议根本谈不成!这留给太后的庙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他准备把这庙改成岳飞的生祠!”
“哦?”
听到这里,刘光世终于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围着泥师团团转的赵构,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要如何讨好岳飞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给我解决了。”张俊暴跳如雷,又在刘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别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他在后院那棵糖棕树下给岳飞留了坟包……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份!”
刘光世的眼神掠过那棵高大的糖棕树,俨然也知道树的寓意,神色瞬间阴沉不少。他顿了顿,依旧耐心地和张俊说话:“这庙若改成岳将军的生祠倒也不错,实不相瞒,我也给陛下看好了地方。”
“刚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飞坟前跪了四个人。”看到张俊瞬间紧张的神色,刘光世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但我倒觉得,这四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杀害岳将军的,另有其人。”
张俊听懂了刘光世的暗示,他讶然地抬眼,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你、你的意思是说……”
事实上,张俊颇为意动,若能让赵构取代他跪在那里,使他免去“四奸”恶名,那自然再好不过。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到了这个地步,张俊也懒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图。更何况,在他看来,他本就是遵从赵构的命令去陷害岳飞,若不是赵构,他也不会落到遗臭万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张俊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补充道:“在他们那里,小小女子都胆敢点评帝王,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敢让皇帝跪在岳飞坟前。他们都办不到,何况是在大宋?”
刘光世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问你,你觉得天幕上那尊铁像的模样像你么?”
“当然不像!”张俊毫不犹豫。他说起这个就来气,皱着眉无比愤恨:“若不是那铁像前钉着一块刻有我姓名的铁牌,光看那铁像,谁知道那是本将军?要是被本将军知道是谁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张俊如此愤恨不无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飞庙里的四奸铁像,因为历代百姓的捶打,已经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许最初那代的铁像确是仿着张俊的模样铸造,但百年过去,别说张俊的画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们动手时,也难免掺杂些个人情绪和偏好,比如——将铁像的五官朝着传统奸人的模样刻画。
看着陌生的五官刻着自己的大名,叫张俊怎能不气。
“那就对了。”刘光世又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若这岳飞生祠里跪了一座无名无姓的铁像,就算他的五官看着有些像陛下,可谁敢真的说出来,他就是陛下呢?”
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众人看到是一回事,揭穿又是一回事。谁敢冒着大不韪,替一个名义上在皇陵里安寝的皇帝鸣不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要皇位上坐着人,谁还去管一个“死去”的皇帝?
想通了这一点,张俊哈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刘光世,嘴里啧啧称奇:“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愣子,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倒是我看走眼了。”
张俊满意地拍了拍刘光世的肩膀,松开手退了几步。再转身,他看那些泥师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张俊嘴角噙着笑,愉悦地看着远处的工匠把砂砾和石灰拌在一起,又添上黄土,搅合成白灰色的黏土浆。
“那是什么?”突然间,张俊注意到赵构躲躲闪闪地藏到一个柱子粗细、约莫半人高的木桶身后。他顿时眼神一凛,去看刘光世:“他们在干什么?你的人不会真想帮他逃出去吧?”
那边“答应”帮赵构想想办法的工匠此时正半蹲在赵构面前,有些为难地请求:“陛下,能不能,能不能……跪、跪下来?”
“跪下来?”赵构眉头一皱就要动怒:“朕乃堂堂天子,怎可……”
“可是这个桶,只有您半身那么高。”工匠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一下木桶的高度,神情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几乎是哀求般望着赵构。他比划完高度,又将手臂在胸前围成了个圈,小心翼翼地解释:“木桶大小倒是差不多,陛下您缩着点身子,把手放在背后,还是能进去的。就是高度……”
“你要朕进、进这个桶?”赵构的脸色瞬间绿了,“这桶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原本是拿来做太平缸的。”工匠掀开桶盖,又当着赵构的面利索地把桶底部的木块敲落,将其彻底变成了一个上下中通的圆柱。工匠看了赵构一眼,继续解释,“太平缸就是用来救火储水的水缸,一般放在宅子的正门墙根处。通常先是备好一个木桶,然后将和好的黏土和石灰放在里面,然后……”
“皇宫里多得是,朕知道。”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朕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太平缸。寻常的缸,下窄上宽,缸肚越大越好才能储水,你这个……”
工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构,像是惊奇于他居然还懂这些,但他的面色很快又恢复寻常,继续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是贵人吩咐的此等模样的太平缸,草民只负责上工,也不敢多问……”
“行了。”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先说正事,朕钻进去后,你准备如何行事?”
“这太平缸本就是放在墙根下儿,正好近大门。草民的兄弟一会儿会想办法吸引贵人们的注意力,草民就趁这机会抱您去墙根儿躲着。陛下不见,贵人们必定慌乱。等他们两位都去后院寻您,草民就趁机抱着您冲出去——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木料店,把这桶往那店里后院一放,盖上盖子,谁都认不出来。”
“你们就不能直接想办法引走两人吗?”
“草、草民办不到啊!草、草民害怕……”
赵构又和工匠来回拉扯了一番。工匠虽然面上摆着一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表情,但这次却格外的坚持己见。无论赵构提出什么逃跑计划,他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口咬死这木桶之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到最后,工匠似乎也急了起来,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像是被逼急的兔子,结结巴巴地“抗议”:“草、草民也是豁出去了,为了陛下,俺们兄弟几个算是堵上了性命。时间不等人,您、您看着办吧!”
……
“等他进去了,又如何?”张俊抱臂,装作一副还在和刘光世闲聊,丝毫没有专注赵构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