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这是明知故问,他为人老练,只一眼就看出稚嫩的赵眘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辅佐这位南宋难得的明君,便也拿出了为人师长的模样,开始循循善诱,耐心教导。
赵眘果然上钩,迫不及待地将新想到的计划全盘托出:“我是在想,或许我们大宋未来可以与蒙古的那个成吉思汗合作!我们两国南北交攻,拿下夹在其间的金国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法不错。”韩世忠面上依旧温和地点头,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他望着兴奋的赵眘,语气却依旧充满鼓励:“拿下金地之后,建国公又待如何?”
“自然是恢复中原!”赵眘眼眸亮晶晶的,显然已经想好:“金地一分为二,大宋蒙古对半而分。若蒙古人能识相点,两国也可广开贸易——大宋茶叶丝绸素为蛮夷所爱,蒙古若能拿马匹牛羊来换,也不是不能考虑交易。”
“建国公想的不错。”韩世忠笑了笑,“但您也听到了——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既然能让后人称其为雄主,想必是野心勃勃之辈。与其合作灭金,固然能行,但金国一灭,其蒙古铁骑当真能说停就停吗?”
“将军的意思是……”
“试想,倘若您是蒙古国君,轻而易举地攻下金地后,面对一个被金人压着欺凌了数十年的孱弱之国,你是会想要与其互通有无,还是撕毁合约,一鼓作气将其一起吞并?”
赵眘倒抽了一口冷气。
也就在此时,天幕上传来了月兮的介绍:
【虽然这是后面的事情,但月兮在这里提上一嘴:众所周知,成吉思汗,也就是孛儿只斤·铁木真,他于1189年被推举为蒙古乞颜部可汗,在位期间多次发动对外战争,占领东亚金朝的大片领土,并灭亡西夏、西辽及中亚的花剌子模,其征服足迹远抵欧洲的黑海海滨,被欧洲人尊称为“上帝之鞭”。
铁木真虽然被后人称为“元太祖”,但其实元朝并非由其创立。直到公元1271年,他的孙子忽必烈从《易经》中取“大哉乾元”之意,才算正式建立了元朝。元朝建立后,1276年,元军攻占南宋都城临安,三年后,在广东崖山彻底灭亡了南宋流亡政权。
南宋亡于元朝蒙古族,并非金朝女真之手。个中原因虽然十分复杂,却与南宋后期“联蒙抗金”的举措脱不了干系。吞狼驱虎终非良策,与蒙联手犹如抱薪救火。南宋以自身经验警醒了后世——打铁还需自身硬,唯有强国才是上上之策。】
赵眘脸色煞白地僵坐在原地。
见状,韩世忠摸了摸他毛绒绒的鬓发,安慰道:“建国公莫怕。按月兮所言,今年才是公元1140年,大宋国运起码还有一百多年,一切还有回转余地。”
赵眘摇了摇头,抬眼去看韩世忠:“我不是怕,我是……”赵眘顿了顿,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赵眘猛地低下头,一边拿袖子擦拭泪水,一边低低回答:“我、我只是难过、生气。”
赵眘恨恨一拍石桌,愤怒道:“韩将军,我好恨啊!”
“恨就对了。”韩世忠并没有劝,任由赵眘在那里咬牙切齿、泪流不止。
他看着这样的赵眘,提醒道:“记住这种感觉,建国公,记住它!”
“未来的数十年,当你面对战争失利而感到丧气时,当你沉迷莺歌燕舞而逐渐懒惰时,当你被儿子气得郁郁时,都要记起今日感受到的恨——唯有恨意,才能复国!”
赵眘郑重地点点头,随即又握紧拳头,反对道:“儿子……我才不会让那小子再有机会登基,不——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出生!真是气死我也,这个不孝子!”
赵眘在那儿咬牙切齿了片刻,随即又抬起头,继续向韩世忠请教:“韩将军,既然蒙古会是我大宋未来的劲敌,那如果我们这次北伐成功,您觉得我们是否有机会将蒙古人先行斩杀?”
“不无可能。”韩世忠微笑起来,“不过斩尽杀绝并非良策。若建国公有此雄心,倒也可以效仿唐太宗。蒙古此时尚未立国,成吉思汗也还未出生。若能早日收服蒙古人心,将这‘上帝之鞭’收为己用,到那时候,大宋疆域又何止中原,甚至还能剑指那个欧、欧……”
“欧洲。”
“对,欧洲!”
听完韩世忠的谆谆教诲,少年赵眘目光灼灼,摩拳擦掌。此刻,一个伟大的计划就此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那么说回北伐——到了此时,主战派的元老们逐渐去世、凋零,如虞允文、张浚、叶衡等,早已作古。辛弃疾虽赋闲在家,但因其坚定的抗战主张,以及曾有过金戈铁马的实战经验,受到人们拥戴。
此时,辛弃疾俨然成为了没有职衔的主战领袖。正如朱熹的门生黄榦所言:“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辛弃疾的威望令韩侂胄对他不敢等闲视之,他想要利用辛弃疾来巩固自己的权柄,进而实现他的野心。】
【尽管辛弃疾对韩侂胄素无好感,但在北伐这件事上,他还是坚定地站在韩侂胄阵营。辛弃疾在赴任前,于浙东与陆游结识。陆游虽然年长辛弃疾十五岁,但在早婚早育的古代,他们其实算是两代人。与辛弃疾一样,两人都是顽固的主战派,且都于诗词有所造诣,虽未见面,但他们其实早已互相倾慕。
得知辛弃疾即将参与北伐,年迈的陆游兴奋不已。他虽不能亲临战场指挥杀敌,但由自己的朋友实现北伐宏愿,也足以让其感到欣慰。怀着激动的心情,陆游作了一首24句168字的长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为其送行。
诗中,他先是称赞辛弃疾政治才能:“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历史上的名相管仲和萧何,在辛弃疾面前也甘拜下风,随后又极言祝福辛弃疾北伐成功,希望好友所向披靡:“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但正如陆游对辛弃疾的了解和认同,韩侂胄也对辛弃疾资历深厚、威望高俊、性格倔强、难以驾驭的特点认知清晰。有才惹人妒,小心眼的韩侂胄并不想让辛弃疾抢走他的风头和功劳,所以在简单利用完辛弃疾后,甚至还没等北伐开始,他便迫不及待地过河拆桥,在宋宁宗面前多次进谗言。
恰在这时,辛弃疾推荐过的一位官员犯了罪,韩侂胄抓住机会,找了借口将辛弃疾连坐,追究他举荐不当。可怜的辛弃疾满腔热血还未一展抱负,便被降官贬职,迁任隆兴知府。
对辛弃疾来说,这一次贬官无疑是一次致命打击!
一生抱负,最后一次施展的机会就这样被断送,辛弃疾万分悲痛。在前往隆兴赴任前,他再次登临北固亭,于愤懑之中写下著名的宋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心目中的自己应该金戈铁马,喋血沙场。然而沙场近在咫尺,却难以策马扬鞭,最终满腔愤恨化作宋词一首,道尽此生心酸。】
“得,我看又要败了。”
张俊两腿一蹬,气得半躺在地:“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大宋的问题啊,就是出在皇帝和宰相身上。只是可怜我们这些武夫了。”
张俊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把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匕首扔给了刘光世,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
刘光世抬手接住了匕首。
他低头看了一眼匕首的锋刃——上面的血迹不知何时已被张俊擦得干干净净,雪亮的刀锋倒映着刘光世的眉眼,照出一双深沉的眼眸。
刘世光将匕首缓缓收好,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题:“韩侂胄虽然难辞其咎,但这次北伐就算有辛弃疾参与,甚至全权交由他指挥,战事恐怕也未必能成。”
“怎么说?”
“人心涣散。”刘光世指了指天幕。
天幕上,正放映着宁宗朝堂之上的争论——
主战元老叶适一反常态,表示反对北伐:“治国以和为体,处事以平为极。臣欲人臣忘己体国,息心既往,图报方来可也。”
朱熹高徒,主战派的黄榦也极不认同:“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
武学生华岳上书:“平庸猥琐,阿谀谄媚,依附权贵,结党营私,唯知侂胄,不知君父,难以托付大事。”
……
刘光世收回手,叹了口气:“韩侂胄他只看到金国的衰亡,却严重低估了朝堂内部问题。庆元党禁刚过,我看彼时的大宋士人人心涣散,惶恐不安。更何况和议带来了五十年的和平,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宋人再度习惯苟且偷安,前几次北伐的狼虎之气也差不多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可还是北伐了。”刚说完这句,张俊蓦地想起宋孝宗即位最初那次隆兴北伐带来的严重后果,他猛地一颤,颤声道:“不会吧……”
然而事实正如张俊所料。
【韩侂胄恼羞成怒,凡持反对意见者,一律打压,一律封杀。】
【公元1206年,南宋宁宗开禧二年,五月,南宋不宣而战,发动北伐。】
【宋军进攻的战线遍及江淮,但战争过程却毫无波澜,简单到甚至有些令人感到乏味:宋军一接触金军,就纷纷溃退。从东到西,全线溃退,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更加糟糕的是,在蜀地、汉中、陕西等地拥有兵权的宋将吴曦趁机反叛,他转而投靠金国,自称蜀王,不再为宋效力。】
【这次北伐,南宋不仅输掉了面子,也输掉了里子。】
【面对金国强大的兵力和压力,南宋朝廷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求和。这次,金国提出极为苛刻的条件,除了土地、绢帛、钱缗之外,还要索取韩侂胄的人头。韩侂胄怒不可遏,想要硬着头皮继续打。但在当时,朝中反对势力已经不允许韩侂胄再胡作非为。宁宗皇后杨氏与野心家史弥远相互勾结,于开禧三年十一月三日将韩侂胄秘密杀害。此后,史弥远逐渐掌握了朝廷权柄。】
【1208年9月,史弥远与金国议和,签下耻辱条约:金宋叔侄相称改为伯侄相称,岁币由20万增为30万,另加“犒军银”300万两。这份条约,史称“嘉定和议”。】
【而此时,辛弃疾已经去世近一年。】
“辛弃疾……死了?”
陆游不知不觉勒紧了缰绳,胯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被迫停下。
与他并列而行的张浚冲出数十丈后才觉陆游掉队,他赶紧勒马回身,重新赶至陆游面前。只一眼,张浚就看出了这个少年郎在想什么。
诧然,失望,怅然若失……
这一路来听着天幕讲解,陆游早已把辛弃疾视为莫逆之交,甚至还同张浚商量,见完岳将军后,请准许他一人深入敌后,先去历城把刚出生的辛弃疾营救回国。
张浚自然是不准,但他格外欣赏陆游这种豪气与胆魄。这一路与陆游畅谈,他早就对这个才华横溢、见识不凡的少年青睐有加,准备以后亲自栽培,有朝一日,和他共上战场。
得知北伐又败,陆游也不过是黯然了一阵;但得知辛弃疾的“死讯”,陆游却心神俱恸。见到他这副痛心不已的模样,张浚忍不住出声安慰:“莫要难过,天幕说的是原本会发生之事,但如今你我早已跳出局外、成了变数,想必能让未来有所不同。”
陆游垂眸思索片刻,神色逐渐转为坚定:“前辈说的是,是务观着相了。”
【北伐之前,辛弃疾身体就每况愈下,一直在铅山养病。这期间,受人弹劾的韩侂胄多次想要起用辛弃疾支撑危局,表奏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要他再赴临安议事。但辛弃疾纵然有心,却因病入膏肓,实在难以承命。】
【公元1207年10月3日,南宋宁宗开禧三年九月初十,辛弃疾病逝于铅山瓢泉新居,时年六十八岁。临死前,辛弃疾尚大呼“杀贼”数声。】
【另一边,陆游接连听到好友去世、北伐失败的噩耗,遂忧愤成疾,病情日重,逐渐卧床不起。公元1210年1月26日,陆游与世长辞。临终之际,他留下绝笔《示儿》作为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说到这里,我们也说完了三位爱国诗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虽然三位英雄的命运各不相同,但为国效忠的底色却始终如一:岳飞“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报国壮志,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期许,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念兹在兹……时人已作古,诗篇今尤存。诗人的不幸大多在于总有抑郁积结于心,诗人的幸运则在于总能将一种力量传递至千秋万世。时至今日,这些爱国诗给予我们的力量,依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陆游听到自己的死讯淡然无比,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倒是一旁的张浚突然变了神色,一边骑马一边偷偷打量陆游,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张浚眉头纠结地拧成一团,内心无比犹豫:他没料到辛弃疾之死竟会对陆游造成如此大的打击,两人竟然先后去世……要不,要不就让陆游这小子去历城找辛弃疾吧?
想到这里,张浚轻咳几声,吸引了陆游的注意力:“务观啊,其实让你去历城也不是不行。”
陆游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突然改变主意的张浚,虽然不知前辈在想什么,但能让他去北地自然最好,所以陆游机智地保持了沉默,只是拿一对深沉的眸子回望张浚。
“两军对战,情报为先。我大宋一直苦于消息滞后,若你愿去历城,不妨在军中领个虚职。你去救辛弃疾的同时,顺道在金地多收集一些情报。你年纪小,又有武艺在身,做此事倒是合适。”
“情报也不必拘束于金军动静,无论山川形势亦或者风土人情,甚至于北地宋人对我大宋的想法以及金人对他们郎主的怨言,无所不可……等你归国之后,我就禀明圣上,招你入我军中,我会亲自训练你,并想法子让你上战场——你看如何?”
“务观领命!”陆游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天幕曾言,陆游一生的遗憾就是从未能亲自上阵抗金。而如今,陆游一直敬重的张将军不仅愿意对他倾囊相授,甚至还许诺让他上战场,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叫陆游如何不欣喜激动?
一个得了爱徒,一个得了良师,老少两人相视一笑,俱是无比欢欣。
黄尘滚滚,两人纵马扬鞭,一路北上……
……
「临安·岳飞生祠」
匕首抵上喉咙的时候,张俊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
“终于准备杀我了?”张俊依旧是刚才半躺在地的模样,只是掀了掀眼皮,冲刘光世露出一个散漫的笑容。
“你知道?”
虽然计谋被张俊识破,刘光世依然面不改色。匕首稳稳当当地抵在张俊的颈侧,只要刘光世再微微用力,就能割断他的颈脉。
“不然我把匕首还你作甚?”
张俊挑眉,面上依旧是刚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出宫的时候我还没看出来,你动赵构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十之八九——皇帝你都不放过,何况区区小将?”
“后来,我趁你看天幕之时,一直在偷偷观察那边角落里的匠人。他们那边叮当个不停,叫我想不留意也难——他们在凿的石像,就是我的归宿吧?”
刘光世沉默着回望,并不否认。
“我有罪,我认。书房里拿过令牌后,我的确准备奉旨北上诛杀岳飞。但看在我没去成的份上,我求你,你现在就给我个痛快吧。”张俊偏了偏头,主动地将脖颈往匕首的锋刃上送了送。
一缕鲜血顺着他脖颈流下,染红了雪亮的匕首。
顺着鲜血流动的轨迹,刘光世看向匕首——
他蓦地记起,张俊割完赵构的舌头后,一直在擦拭这把匕首,直到擦得一干二净、光洁如镜,张俊才把匕首还了回来。
作为一个将军,一个曾经杀敌无数,尸山血海几进几出的将军,张俊是不可能有这种洁癖的。如今想来,他必定是在当时就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并且将这把匕首视为结束人生的武器。
想到这里,刘光世终于开口。
“我受了伤。”刘光世示意张俊看自己的胳膊。
当时为了在城墙之上拉回赵构,刘光世的整个手臂都被扯得脱臼,即便后来草草接上,整个手臂的肌肉也无法协调自如,恐怕要调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