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傅老夫子,连声问:“不是我们学堂的学子,怎会参加毕堂考?”“傅老,你知道这学子是何人?”“我就说此前从未见过这般灵气四溢的诗词,傅老可为我等解惑?”
傅老夫子被盯着,苦笑:“诸位可知这两年声名鹊起的颖悟伯?这便是他的嫡长子狄昭,亦是萧放之萧大人之爱徒。”
说起颖悟伯,学堂中几位年岁稍长一些的夫子,表情尤为复杂。
要问这两年狄先裕名扬京城,被人人称赞聪慧奇巧,谁心情最复杂?当属曾经教过他的夫子。
而年纪没那么大的夫子,则捋着胡须感慨:“原来是颖悟伯之子,此子不凡。”
“我还记得一件事,当年狄家这位小郎君开蒙,狄大人万般挑剔,挑拣了好些夫子,当年这事还在咱们夫子中流传了好几日。”
曾经被打听过,心中曾有点不舒服的李夫子点点头,显然也有印象,释怀道:“若是此般天赋,挑拣些也是应当的。我自认教不出这般学生来。”
傅夫子回忆起那日通身欢喜雀跃的孩童,尤其是那双乌黑晶亮的双眼,心中默道,他们学堂的夫子,怕是没有谁能教导出那般孩童。
夫子们惊叹一番,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批改答卷,倒是不心烦了,也不闷燥了。
带着点心底沾染上的轻快与欢喜,一批一个乙等,一批一个丙等,一批一个末等。
有了对比,给甲等都不知不觉吝啬了不少。
连傅老夫子这种有经验的夫子,都难以免俗。
毕竟珠玉在前,再看其他,实在品咂不出多少滋味。
意识到自己这点变化,傅老夫子微微皱眉,他虽冷面吓人,但年纪大了,终究对小孩有些慈爱之心,把前面批过的拿出来翻了翻,补了几个甲等。
他环视周围的夫子一圈。
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年,有些学子怕是要被那看着可爱无害的小家伙坑惨了。
他回忆起那日考舍中孩子们的对话。
不由失笑,摇摇头,又继续批改起来。
***
狄松实见身侧孙儿模样,摸摸他的头,问道:“昭哥儿真的要去看吗?”
亲赴多个现场,甚至还自学了许多仵作验尸技巧的狄松实,自己不惧尸体,但此刻仍然有些怜惜幼子。
“你毕竟还小。”
狄昭昭本来还有点紧张兮兮的,被祖父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头顶,心忽然安定下来。
他昂着头看狄松实,乌亮的眼眸里都是信任:“有祖父在啊。”
小孩挺起胸膛:“我才不怕呢!”又美滋滋地说,“我可是最勇敢的小孩,该是坏人怕我才对。”
狄松实低头,看紧紧攥住他衣摆的小手,眸光含笑。
做好了所有准备流程后。
狄昭昭走进了这间停尸房。
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地处偏僻,屋内摆着几张窄小的单人木床。
没有烧炭的屋内很凉,偶尔有一缕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呼呼地吹。
乍一看,阴森森的。
狄昭昭咽了咽口水:“祖父。”
狄松实弯腰把小孩抱起来:“就是一间普通的冬日屋子而已。”又捏捏小孩被吹红的脸颊,“是不是听你爹给你讲鬼故事了?”
他语气轻松自若,好似根本不把这屋子放在眼里。
情绪是会感染的。
狄昭昭抱住祖父,又抬起眼眸再看屋子里,好像真的就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
他小脸红扑扑的,很是不好意思,小声强调:“我才没有怕鬼!”
听祖父轻笑,还有笑气在耳边拂过。
狄昭昭微鼓脸颊,提高了声音,凶巴巴地说:“要怕的话,也是鬼怕我!”
恰好这时,仵作从侧边小门进来,一身大理寺仵作白服,进入狄昭昭视野余光的范围。
“哇——”狄昭昭眼睛一闭,昂头大哭。
把小脑袋埋到祖父怀里,小孩还蹬着腿,慌忙嚎道:“祖父,快跑啊啊!!”
有鬼!!
白白的,还忽然从角落冒出来。
和鬼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
仵作:“……”
大理寺的小神探,好像被他吓哭了?
等一切解释清楚。
狄昭昭臊得脸和脖子都感觉烫烫的,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对不起。”
他居然把人认成鬼了!
仵作也不在意,这行做久了,也只有被人嫌弃才会觉得有些酸涩,这种吓到小娃娃的事,说出去还能当笑谈呢。
狄昭昭却很不好意思。
他才刚刚放话说不怕鬼的,呜呜,小孩觉得自己脸都被丢光了。
他羞恼地低着头看尸体,一点也不想跟祖父还有赵仵作对视。
时人有死者为大的观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不会将尸体解剖,仵作在做过勘察后,也不会任由尸体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而是会穿上衣服,尽量保护住死前的模样。
狄昭昭在单人木床边,看到的是穿好衣服,平直躺着的死者奚诚。
赵仵作又燃了一炷香,特质的,味道有点奇怪,但据说能祛除尸气,避免阴邪入骨。
点完,赵仵作就退到一边去了,静静地看着狄昭昭。
狄昭昭看了一圈,架起了大号的天虹显微灯。
熟练地调整好角度、一束七彩的光,就打在尸体上。
将冰凉凉的书生尸体,染上了几分奇怪的色彩,看起来好像都没那么吓人了。
“很多淤青、红肿的痕迹,在天虹显微灯下会变色。”赵仵作提醒道。
狄昭昭摇摇头:“我先看看外表,头发、领口、手掌、指甲、鞋子这些。”他解释自己打灯的理由说,“不同材料、颜色的东西,在不同颜色的光下,看起来会很不一样。”
他和爹爹都试过了,比如琉璃上的指印,红光就表现得很好,一照就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换到沉木桌上的细节,红光效果就不太好了。
狄昭昭打着光,从奚诚头发处开始一寸寸仔细看。
几种不同颜色光轮流扫过,许多小细节,前一秒还不太起眼,下一秒就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很是惹人注目。
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狄昭昭眼神很专注,小脸认真。
此刻,似乎看不到一丝紧张和慌乱。
当真的专注地去拨开迷雾,寻找线索和真相时,狄昭昭反而心无旁骛了起来。
小脑瓜里很单纯,很执着,不会去权衡利弊,也不会去反复思量。
也许对小孩来说。
若是奚诚真是吸食乌香而亡,他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和力气,犯了一次错而已。
从小沐浴在爱中的长大的狄昭昭,并不觉得犯错是很可怕的事,也并不惧怕走错误的路。
若是奚诚真是含冤而死,却被断定是吸食乌香坠楼而亡,也许那才是真正的错误。
他坚持一生的清正,会毁于一旦。
遭来骂名,族中会以他为耻,连带家中父母妻儿都将蒙羞,后半生痛苦潦倒,为人所耻。
也许那些巴结不成的富贾,还会嗤笑,还以为有多清高,不过如此矣。
亲者痛,而仇者快。
世间之不公,至黑至暗也。
而落在蒙冤者身上一辈子难以挣脱的沉重大山,不过是执法者的一次轻忽,一次怕犯错。
所以当发现有疑点时。
狄松实顶着外面渐大的压力,也依旧坚持排查,不轻易定案。
狄昭昭黑溜溜的眸子,注视着死者身上每一寸痕迹。
发现狄昭昭哒哒哒来回跑动,不断调整天虹显微灯光芒向下,狄松实走到天虹显微灯旁,帮狄昭昭调整七彩光。
目光同时落在狄昭昭的小脸上,观察着他的脸色和状态。
赵仵作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无趣起来。
相比昔日只在关键时刻起作用的指印,没那么有用的足迹,还有几乎是空白的血迹复原现场,仵作验尸,在大理寺是绝对强势的存在。
赵仵作当年也是打败了许多天南海北的竞争者,才成功争取到了大理寺仵作这个位置。
从此定居京城,旱涝保收,过上了不错的小日子。
赵仵作看来,尸体能提供的线索,他已经全部写到了仵作报告里。
仵作这门手艺,可是要代代经验相传,师傅手把手教的,血瘀代表什么?指甲发黑代表什么?三日后才显现的尸斑又代表什么?不同颜色的红肿又分别是什么情况?
这些可不是光靠眼睛看就能看出来的。
赵仵作靠着墙,看着认真掌镜的狄少卿,只觉得唏嘘,若他当年在家乡,也有一位这样的父母官,他也不会远走他乡了。
正因如此。
即使赵仵作觉得狄昭昭再看一遍尸体,也看不出什么来,也依旧准备好一切,在旁边耐心的等待着。
站在旁边,脑海里思索着今晚上回去,要不要给孩子买点好吃的,狄大人都这么疼孙儿,闹得他也有点想家中还年幼的小闺女了。
在他的思索中,狄昭昭口中的“可以往下了”的声音,已经有一会儿没响起。
赵仵作正感觉耳边好像缺了点什么,狄昭昭忽然说了一句:“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