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昭昭一点也不知道,有一群京城的小少年,已经恶狠狠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正兴奋地看着超棒的光线,调整好天虹灯,在屋内仔仔细细地查看。
狄松实站在围线外,见他在仔细看死者后退足迹起点处的几对脚印,问道:“这脚印能看出身高、特征吗?”
大理寺的差役已经梳理了好几遍人际关系,若能有身高,说不定能锁定到具体的人。
或者是身高体型异于普通书生的强壮高大,也能排除书生的嫌疑,转而去追查会不会是因为吸食乌香借钱欠款,前来追债的人?
狄昭昭仔细看看,摇了摇头:“这个脚印不太行。”
他本来就不太擅长直接看身高,勉强依靠血迹等信息辅助,才能看判断出凶手的身高特征。
而这个脚印又浅,只靠一层薄灰显现,几乎只有轮廓,想要判断出身高,几乎天方夜谭。
从窗口处一寸寸细细地找。
连狄昭昭这种精力充沛的小孩都觉得累了,还是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
狄昭昭站起来休息,转转小脑袋活动脖子,又接过祖父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解渴后舒服地眯了眯眼。
见小孩情绪不佳,祖父安慰:“要不要先歇歇?”
狄昭昭点点头,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在回字型客栈的中间,既能看到天井上的亮堂天空,也能看到天井下正晾晒衣服、捧着书来回踱步背诵的学子。
狄昭昭昂着头问祖父:“他们不回家过年吗?”
狄松实目光透着感慨,当年他也是这芸芸考生中的一员,他感慨道:“若是北方考生,为了保险起见,只要家中财力允许,都会提前来京城备考。”
“为何?”
“北方冬日长,若与南方考生一同在春闱前出发,那时有地方还未化冻,坐不得船,行程缓慢,即使化冻了,也依旧严寒,路上奔波本就疲惫,易感风寒。”
许多书生体弱,即使没有天气影响,长途奔波都容易生病,更不用说在天寒地冻时赶路,短时间内从严寒处走到已经开春的京城。
狄昭昭忽然问:“那奚诚不是穷吗?怎么也有钱提前来京城?”
狄松实笑道:“哪有举子真的穷苦的?朝廷尚且发放禄银,只是他清正些,家中又有生病的老母,这才显得拮据,赶考的钱总归是有的。”
狄昭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道:“如果他没死,以后可能会成为一个好官吧?”
护着一方百姓,为百姓撑起一片天,请到京城的好郎中,甚至请到太医为母亲治病,与贫贱时相知相识的妻子,携手共享荣华。
而如今一朝梦碎,还不知消息传回家乡,于苦盼的妻子与老母,又是何等噩耗?
狄松实哑然。
他初上任时,也有这样的悲悯,但逐渐见得多了,见遍了黑暗与龌龊,这份悲悯也就逐渐淡了。
他轻抚小孩的头,提醒道:“案子未定,昭哥儿莫要在心中提前定案。”他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带着偏颇查案,乃是大忌。”
狄昭昭眨眨眼。
想到自己曾听过的故事,尤其是那等判官以自己意愿偏向一人,最后成了冤案的故事。
小孩深吸一口气:“我记住了!”
他才不要成为那样讨人厌、还胡乱判案的昏判官。
收敛了心神,抛弃掉脑海里“我要找出凶手痕迹”这种想法后,狄昭昭再看向屋内,此前有些没注意到的细节,忽然映入眼帘。
尤其是站在走廊,朝屋内看,能看到床底阴影与光线交界处,好像有一小团黑点。
“这是什么?”
狄昭昭凑近、蹲下,歪着头往床底下看。
然后看到了一小团,也就比绿豆小一点点的小团黏土,静静地躺在床底下。
黄色的、微黏。
狄昭昭喊人把光打过来,要绿光!
狄昭昭最爱用绿光看灰尘,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周围一层灰,比绿豆还小的那团黄土上,也盖着一层薄灰,但是比地上的,要薄许多。
看着像是新落的。
狄昭昭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有没有可能是案发当天滚落的?
他再仔仔细细看床底的痕迹,发现这一小团黏土,像是先砸在床底偏窗户一侧的位置,然后似乎是滚了到了床底深处。
因为太轻,太小,几乎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狄昭昭钻到床底,拿圆钝头的小竹镊,轻轻把它夹起来。
等钻出来的时候,有点灰扑扑,变成小花猫的狄昭昭,兴奋地举着放物证的小木盒:“祖父你看!!”
同样正在查看现场的狄松实,直起腰,接过木盒,放在眼前端详。
“泥?”
狄昭昭肯定:“一路过来,附近的泥都是灰黑色的,没有这种黄泥!”
他还用小手指着小团黄泥上的灰:“祖父你看这个灰,不像是在床底呆了很多天的。”
狄松实肃了眉眼:“询问客栈掌柜和友人都说,奚诚因为三年前的遭遇,怕受凉,极少出门,更少出远门,当不会凭空染上这种附近没有的黄泥。”
他把掌柜招来问,这种黄土,他客栈中可有在使用?
掌柜仔细看了看,说没有,还说:“这好像是种花的土,还是那种需要精心照料的娇弱名贵花,我这小客栈,哪里会用这种土?”
“花土?”
狄昭昭精神振奋,物证就是这样,越是大众,越是无用。但若少见,或者有特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只是狄昭昭振奋,连周围差役都跟着围过来看。
狄松实思索片刻,把木盒交给游寺丞:“请个花匠看看,若属实,让他带着把京城内花鸟集市,或者会出现这种土的地方,都问问看。”
游寺丞面色发愁:“我手下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
狄松实曾经也有这个苦恼,每每找另外几名寺丞借人,如今他也不为难下属,自己点了几个人。
又一批人去寻找花泥的线索了。
其实这会儿,游寺丞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了,这若说划痕,起码还能锁定凶器,这花泥找到了又能如何?
还不知京城有多少家售卖此花泥的,又有多少人家专门买了这种泥回去养花。
不仅游寺丞,一连折腾了几日,也没什么进展,已经有不少差役开始重新猜想,会不会就是吸食乌香,失足坠楼了?根本没有什么其它的凶手。
却恰恰在这个好像山穷水尽的时候。
前往京城南边的两队差役,相遇了。
一队正好从混杂的花鸟集市出来,手里握着好几家的花泥。
一队正好从街道口转弯过来。
“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我们来查这家小铁匠铺,第一轮大些的铁匠铺查完了,现在第二轮排查这种私人开的小铺。”有差役指着不远处的铁匠铺。
两队差役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警惕与慎重。
连询问都更显得耐心细致了许多,对上有些敷衍怕惹上事的铁匠,连审讯技巧都偷偷用上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回来,花鸟集市出口不远处的铁匠铺里,铁匠说,确实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就前些天,来买过短刀。
新打的短刀,很锋利,切大果子、分割猪肉用的那种。
大小,长短,新打的,所有特征都对上了!
竟真的全对上了!!
第73章 凶手
几个时辰后。
经过铁匠指认, 住在三楼东厢房的一名举子,被带回了大理寺。
举子名为张若晨,表情也算镇定, 被带回了大理寺,也只是一副微微紧张的表情,与常人无异。
唯有神色有些萎靡,似乎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狄昭昭看过三楼那间,张若晨住的客房。
打开门往里走几步,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摆着几盆已经有些枯萎发蔫的花,屋内微乱, 但也有收拾过的痕迹。
就是在张若晨屋内, 门后的书箱里,找到了那把铁匠铺买的锋利短刀。
藏得很好,却又感觉是一个非常好拿取的位置, 刀刃反射着寒光, 肉眼可见的锋利。
“他竟然没有丢掉?”狄昭昭很是意外。
“里头怕是还有事。”狄松实眸光一沉, 道:“这刀估计不是为杀害奚诚买的。”
狄昭昭吃惊:“他还要杀别人?”
狄松实摇头:“你想想他刀藏的位置。”
狄昭昭摩挲着小下巴,一拍手, 恍然大悟道:“他害怕有人要来找他的麻烦?”
连小昭昭都能猜到的事。
张若晨却并不承认,只道:“前来京城途中山高路远, 遇见不少事, 习惯往书箱里放把刀防身而已。”
“放把刀防身?”狄松实嗤笑一声, 随口道:“你就是用这把刀,划破了死者胸口的衣料, 逼使他仓皇后退, 撞破窗户失足而亡。”
“砰!”一声惊堂木案, 犹如惊雷砸在人心底,狠颤一下,又听见威严厉声问:“本官说得可对?”
张若晨心头一颤,眼睫抖了抖,没有出声。
他前不久还松了口气,认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如今来到大理寺,牢牢筑起的心理防线,已经破损了大半。
如此情绪跌宕,已经让呼吸都急促起来。
只是心中恐惧的事不止一桩,相互掩盖,脑子就好像忙起来,恐惧无法到达巅峰不说,还奇异的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