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看清天边的异景。
周遭侍候的宫人,因这难得一见的灾异而左右交换着眼色。
恐惧与担忧默不作声地传递着,织就了一片紧绷的气氛。
自从郗归入主徐州,这几年来,江南一带,很少有前些年那般的灾异了。
百姓们暗自传递着消息,将那位从未谋面的郗氏女郎,视作上天派来的神女,满以为她的到来,终止了江左连年的灾难。
对此,大臣们起初还在圣人面前议论纷纷,想集合力量,削弱高平郗氏的实力。
可当北府军越来越壮大,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并不能真正奈何郗归。
于是他们只能变本加厉地在世家大族间书写郗归的恶名,可却无法真正阻拦市井小民对其的尊崇。
在这样的氛围中,许多出身贫寒的宫人,也难免受了影响,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们看到长星后的第一想法,竟是担忧郗归与北府军的现状。
是不是琅琊王害了北府军,所以才会有灾异降世?
抑或是神女发怒,不愿再庇佑江左,所以长星才会出现?
圣人不清楚侍人们的想法,但却清楚地明白长星代表的不详寓意。
他冷嗤一声,扔掉了手中清透的玉盏。
玉盏毫不意外地碎裂,清脆的声音里,混杂着圣人狂傲的宣告:“长星见,兵革起!好一个长星见、兵革起,朕倒要看看,你们能将朕怎么样?!一个个地都来逼朕,朕还算什么皇帝?有本事就让北秦过江,大不了就是一死,朕不怕!”
他说着说着,竟挥动宽袍广袖,于月色间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长星,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有万岁天子?何有——万岁天子——”
圣人摇摇晃晃地起舞,昏昏沉沉地吟啸,于酒酣耳热之中敞开了衣襟,在夜风中踏出错乱的舞步。
“陛下,陛下——”少芳终于清醒了几分,赵氏有孕,而她正处于即将被降位的风口浪尖上,是万万不能让圣人此时在自己这里生病的。
于是她连忙去劝:“夜里风大,还请您进屋休息。”
“放开!”圣人狠狠地甩开少芳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朕?当心朕明天就废黜了你这个居心不良的老东西,把你遣回琅琊王府,立西苑的美人当贵嫔!”
他大着舌头说完这句后,继续在园中摇摇晃晃地舞着,嚎着,像是完全忘记了被推到地上的少芳一样。
少芳绝望地闭了闭眼,她感到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寂然,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周遭侍人的表情。
十余年的深宫生活,到了今日,只换来了一句废黜,一句遣返,这结局甚至逼她想象得还要惨烈。
一个无子的、被废的妃嫔,要如何在被退回旧主身边后,度过往后余生?
圣人既不珍视,又为何要将她纳进宫来,给她那曾经仅次于皇后的恩宠?为何要答应她今日的求见?
得到了又失去,重获希望而后又彻底绝望,远比一成不变的低谷更令人感到难堪。
少芳的眼泪悄然滴到地上,又很快被擦干。
这一夜,圣人酩酊大醉,直到凌晨时分,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
当郗归因着昨夜的异常天象,于晨练之时,对北府军做着“扫是欃枪,驱其猃狁”的振奋之言时,台城久违地敲响了丧钟。
长星坠,兵革起,天子崩。
太昌六年冬十月,正值北秦入侵之际,天子崩逝,台城大乱。
消息传到琅琊王府之时,琅琊王放肆大笑,直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司马恒原本正在与琅琊王密谋,陡然听到自己所谋之事变为现实,内心不由升起了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是谁?”她高声发问,甚至显得有些癫狂,“好端端的,圣人怎么会崩逝?究竟是谁干的?”
她想到了远在京口的郗归,猜测这是不是她给自己的一个警告。
内侍的答话戳破了司马恒的猜测,可却令她陷入了一种更为尴尬的境地。
他说:“昨日,贵嫔张氏买通圣人身边的内监,唆使圣人移驾华园。圣人与张氏喝得酩酊大醉,今日早上,张氏的宫人出来报讯,说圣人醉酒惊厥,以致暴崩。”
“胡说!”司马恒想也不想便厉声驳道,“圣人身边有那么多人侍候,怎么可能会暴崩?”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原因,想确认这究竟是不是郗归动的手:“昨夜内监何在?太医又何在?圣人究竟因何而崩?张氏又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谋害圣上?这些都要查个清楚,你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报讯,岂能令群臣信服?”
司马恒的声音,渐渐地在内侍别有深意的目光中低了下去。
她听到那内侍说:“公主说得不错,那张氏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有胆量谋害圣人,想必定然是有人指使。”
内侍说完这句,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越过司马恒,直直地射向正在仰天大笑的琅琊王。
司马恒这才想到,那位曾经独得圣宠的张贵嫔,是出身琅琊王府。
这想法令她陡然打了个激灵——如此敏感的时候,她却在琅琊王府连夜密谋,这实在太过引人怀疑了。
她明明是想借刀杀人,可却为何让自己陷入了谋逆的泥潭?
究竟是谁在背后害她,她又该怎样把自己从这恶名中摘出去?
内侍看着司马恒阴晴不定的脸色,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来人!将这两个加害圣人的逆贼拿下!”
禁卫军成群结队地跑进了琅琊王府,冲着司马恒与琅琊王而来,司马恒厉声斥道:“我看谁敢?!”
“我之所以会在建康,是在替北府军打理生意,你们纵要抓我,也该先问问郗都督的意思,免得不明不白地招惹了灾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主说笑了。”那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北府军足有十五万兵马,何须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来谋逆?还是说,公主的意思是,您之所以勾连琅琊王,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全是出于郗都督的指使?”
第167章 争道
司马恒下意识地想要点头, 以便凭着郗归的分量,维护自己此刻的体面与安全,但她随即便意识到,郗归从未下过这样的指令, 一旦她把这盆莫须有的脏水泼到郗归身上, 那么, 北府军上上下下,绝不会轻饶于她。
真到了那个时候, 她要面临的处境, 可比如今艰难多了。
于是司马恒冷笑一声, 轻蔑地看着那内侍,绝不承认自己与弑君一事的关联,更遑论牵涉郗归。
那内侍因这轻视的目光而怒火腾升, 但却并未表现出来, 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司马恒一眼:“究竟有没有牵扯, 可不是您说了算,公主若有冤屈, 且去对着廷尉说吧。”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 司马恒反倒不慌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就不信,真有人敢冒着触怒郗归的风险,来抓自己这个与北府军牵扯甚深的公主。
司马恒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地开口:“江左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廷尉审问公主的先例。陛下骤然薨逝, 我实在痛心, 身体也有些不适,想要去京口散散心。”
她用上挑的眼角扫过领头的内侍, 冷蔑地说道:“我就不在此奉陪了,诸位若有事,便是京口寻我吧。”
司马恒说完,便冲着自家护卫使了个眼色,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内侍虽心有不甘,但也实在怕自己担不起触怒北府的责任,因而并未真心去拦,只向前几步,看着疯疯癫癫的琅琊王,冷笑道:“事到如今,您便是做出这副癫狂之态,又有何作用?倒不如省着些力气,好好想想该怎么对着廷尉交代?琅琊王,请吧!”
“呵。”琅琊王冷嗤一声,转过身来,“交代?有什么好交代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圣上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有什么必要来折腾我?怕不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指使,要先除掉我这个障碍,好让她顺利地立太子做新帝,从而把持江左国政吧?”
琅琊王虽然愚蠢,可却也是在皇室浸淫多年之人,很快便找出了理由为自己开脱:“主少国疑,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太子如今不足十岁,如若果真践祚登基,岂非要重蹈吕霍之患的覆辙?方今大局未定,我劝你不要急着站队,否则,一旦太子继位之事被大臣以‘幼主冲帝’‘牝鸡司晨’之类的理由驳了回来,你又如何能担得起今日为难我的后果?”
司马恒的嚣张给了琅琊王勇气,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内室:“陛下暴毙于内廷,焉知不是皇后的阴谋?如此情形之下,若要我同意太子登基,便请皇后效仿汉武帝钩弋夫人故事,主动为大行皇帝殉葬。”
此话一出,满庭皆惊。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席卷了起来,领头的内侍没有办法,只好怒斥一声,让禁卫们安静下来,又命他们在琅琊王府外严防死守,将其软禁在王府之中。
然而禁卫的纪律终究松弛,没过多久,琅琊王大逆不道的癫狂之状,以及最后那段石破天惊的言论,便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在建康城中不胫而走。
大臣们假意为大行皇帝做出的悲色,很快就被有关于嗣皇帝的种种思量代替。
密谋在台城内外的许多个角落展开,很快便压过了有关通敌叛国的种种指控,王含与王安领导的两支太原王氏势力,重新斗志昂扬地斗了起来,不过半天的工夫,便搅得台城不得安宁。
“蠢货!”王池听着一个个来自宫外的消息,心中一股烦躁之气上上下下横冲直撞,直梗得她想摔东西骂人。
“娘娘息怒。”姚黄下意识地安抚,可就连王池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何而怒。
因为张氏的谋害之举?可明明是她自己故意派人将消息透露给她。
因为琅琊王的放肆之言?可他明明已经被逼上绝境,自保似乎也没有过错。
因为禁卫不守指责,以至于消息自王府中传得满城皆知?可禁卫向来如此,并非她所能奈何。
抑或是,因为王含与王安不顾大局,在这种时候仍要内讧?可事关帝位,又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呢?
“父亲怎么说?”
王池已经派了两拨人去劝王含,可她心里清楚,王含这辈子,最气不过的便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挑衅。
无论是先前夺走徐州刺史之位的郗声,还是后来与他争夺家主之位的王安,都早已被他视作仇人,但凡有机会,非得斗个不死不休才可,绝非她这个女儿能够劝得住。
果然,姚黄不忍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郎主说,他绝不会退让的,请您不要插手外界之事,好生尽好皇后的本分。”
王池扯了扯嘴角,沉默着没有说话。
姚黄心下为主子的处境感到难过,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余光扫过门口,眼睛不由亮了亮。
“娘娘,张氏还在院中跪着,您要见见她吗?”
姚黄本意是想转移王池的注意力,没想到却使得王池的心情更为复杂。
她看着在侍女的搀扶下,狼狈地挪进内室,重新跪在地上的少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你倒是运气好,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竟是要逼我去死,倒无人在意你的下场了。”
少芳因数个时辰的久跪而有些眩晕,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向端正地跪坐在上首的王池,自嘲地说道:“妾人微言轻,本就如蝼蚁一般,不值得大人们在意。”
少芳的声音有些嘶哑,苍白的面孔也因这一长串话而泛起潮红:“还未恭喜娘娘,终于不必再看人眼色,可以做这台城真正的主人了。”
“主人?”王池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少芳因长久地困在宫中,又未曾读过多少书,没有接触过政务,所以虽年近三十,却仍对权力的运作,有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
她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按照“规则”来运行——臣子应该服从天子,地方应该听命于中央,而皇位的更迭,则应该完全遵照父死子继的顺序,一旦太子继位,王池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临朝称制的母后。
桓阳的废立之举,对少芳而言是一个僭越的错误,如今的朝堂之上,并没有一位嚣张的大司马,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太子继位。
她是这样的天真,以至于即便在王池的推动下犯下弑君大罪,也仍未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而是艳羡地对着王池说出这样的恭贺之语。
王池长久地凝视着少芳,觉得她何其可怜,又何其愚蠢。
但她随即又想到,在那些真正老练的政客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张氏一样无知而可怜呢?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比琅琊王的言论更令王池感到心惊。
她于袖中紧紧攥紧手心,侧首看向姚黄:“谢侍中还是不肯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