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终之前,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因为谢瑾阻拦而未能等到的九锡之礼,另一个便是曾近在眼前但终究未能收复的长安。
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以为往后还会有无数的机会,可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刹那间的动摇,一次犹豫摇摆的放弃,常常便意味着一辈子的错过。
桓元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出于种种顾虑,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长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帝位,可却始终无法在心中真正放下,最后只能郁郁终日,抱憾而终。
桓元知道,父亲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所谓的稳妥,为了往后千百年有个干净的身后名。
可司马氏江山的稳妥,与他一个姓桓的有何关系?
他退了这一步,难道史书就不会将他视为乱臣贼子了吗?
不会的。
只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历史的权力。
真正皇权在握之人,又何必惧怕刀笔吏的阴谋?
桓元嗤笑一声,策马入城,于纷飞的大雪之中,观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在他的想象中,这座代表了前汉辉煌与中朝历史的城池,应当如王朝般巍峨恢宏。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鹅毛般的大雪遮掩了血迹与脏污,可却无法遮盖这座城的破旧与萧条。
桓元从小就梦想着一个金碧辉煌的长安,一个古朴厚重、承载了汉人千年历史的长安。
可当他真正踏入长安,才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瑰丽与盛大。
它繁华又破败,简洁又狡诈,每一条街巷都充满了矛盾的元素,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班孟坚《两都赋》中那种“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的宏伟。
或许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冷酷代价——战乱不仅夺去了无数百姓的性命,也摧毁了长安城全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是折衷的。
好的坏的掺杂在一起,就连胜利都显得没有那么炫目。
“不过没关系,我终究还是到了长安。”桓元这样想道。
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颇为自豪——他完成了父亲乃至江左无数人物都未能做到的成就,成为了江左立国以来,唯一一个收复长安的汉人。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那是属于元帝的遗憾,不是他的。
如今,日光与长安,都在他的脚下。
桓元开怀长笑:“有这样的功劳在,谁又能再用北府军的战功,来抹杀我的成就?”
太昌九年的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长安内外,桓元的手下正在尽情地盘剥劫掠,享受胜利带来的喜悦。
而桓元则在接受着他父亲未能得到的三秦豪族的恭维,内心颇有些飘飘然。
建康城中,收复长安的消息,已然沿着丹水与大江,传进了台城之内。
无数世家正在度过一个难言的元旦,在为长安喜讯高兴的同时,他们忍不住去猜度这件事对于朝堂的影响。
郗归虽不太听劝,可到底处事公道,不会乱来,那桓元可是个疯子,若是他往后胜过了北府军,那他们岂不是得在这疯子手下活命?
一时间,这些人竟比郗归还盼着北府军快快收复洛阳,好杀一杀桓元的风头。
对于这种种心思,谢瑾心知肚明,可却并未理会。
陈郡谢氏正在举办家宴,他作为家主,平静而温和地接受了族中的祝贺,一个个过问了家中子弟的学问,问候了长辈与老人,又对来年提出期许。
自从接任家主一职以来,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年。
今年有这样好的消息在,他本该感到开心,可却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阿回不在,少度不在,嘉宾不在,他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知该向谁说。
好在时局一切都好。
一个人的失意与怅然,在这样上升的时局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于是他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再次投入堂上的觥筹交错中去。
灵魂却好似高高飘起,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这无聊的一切。
郗归并未在建康过年。
她于昨日到了京口,于城郊的空地上大宴京口军民,共同为这一年来北伐的捷报和北府军麾下各地的政绩而庆贺。
元日,她祭拜了高平郗氏的列祖列宗,还有北府军无数的阵亡将士。
她郑重承诺:“英灵在上,北伐已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所有人的努力不曾白费。我们将前赴后继,共同完成那收复二京、驱逐胡虏、肃静华夏的殷切愿望。”
郗如不在,伴姊今日一直陪着郗归。
对于西路北府军的进度,她仍是有些不解:“女郎,桓元如今已经动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火药加紧攻城?”
对于伴姊而言,火药攻城,显然是更有效率的法子,她沉浸科研多年,习惯了直来直去,不太懂郗归的顾虑。
郗归叹了口气:“襄城与颍川,均是河南的重城。城破之后,尚要为我所用。不必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摧毁坚固的城墙。你放心,这两座城困了这么久,早就挨不下去了,最迟二月,城中定然生乱。”
“我不明白,女郎。”伴姊真诚发问,“您说,北方的民心,您势在必得。可是这两城被围困许久,城中定然一片哀嚎,倒不如早早用火药攻破来得痛快。我不懂,如此这般,怎能收获民心呢?”
郗归扯了扯嘴角:“早在围城之前,北府军便已放出消息,也留出了撤退的口子。城中不少大族和平民,已然于那时北逃。如今还留在城中负隅顽抗之人,其死活、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伴姊始终觉得,在这件事上,郗归的表现与从前很是不同。
她问道:“可是,若有人不想背井离乡,或是逃不掉呢?”
郗归平静地与她对视:“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每个人都该首先自己尽力保全性命,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我作为北府军的首领,应当首先考虑我的将士。”
“伴姊,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仁慈的人。可行军打仗,向来都是拼命之事,就算有差别,也不过是伤亡多少的差异罢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心软。”
“北方诸胡虽因混战而折损实力,可却仍旧骁勇。北府军本就因打败符石而备受瞩目,若再快速拿下襄城和颍川,只会招致更多的攻击。”
“将士们当然可以直面这些攻击,可既然桓元一意孤行,执意要去打长安,那我们为何不让他先出这个风头呢?”
“早些拿下襄城和颖川,城中便不会因饥馑而多生饿殍。可我北府军的将士,却会因攻城而增加伤亡。”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眼下还没有兼济天下的本事,只能先顾好自己的子民。”
“不,不是的。”伴姊心疼地握住了郗归的手,“我知道您依旧慈爱,我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先前只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她语无伦次地安慰面色平静的郗归:“女郎,襄城与颍川郡中,都是胡人的子民,他们的死活与我们并不相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郗归微笑了下,温和地看向伴姊:“你放心,我没事。人生在世,总要做出选择。我能够做的,便是顾好治下的百姓,和不让将士们肆意残杀罢了。”
说到这,伴姊又想起一事:“我听说,桓将军一路北伐,往往纵兵劫掠,当地民怨沸腾,苦不堪言。小女郎则在高平行分田入籍之事,就连归化的鲜卑人也得到了田地,以至于引发了一些汉人的不满。女郎,您说,对于胡人的子民,我们该怎么处置呢?”
高平的许多汉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鲜卑人占领高平时,汉人低人一等,可当王师夺回高平,鲜卑人却能和汉人一样分到土地。
想到这里,郗归不由叹了口气。
对于后世的读史者而言,永嘉乱后、诸胡横行中原的这数十年,或许正是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机。
可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而言,仇恨与欺辱,都是真实发生的。
千百年后的同气连枝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知道,胡汉有别,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第195章 洛阳
郗归轻叹一声, 声音很是欷歔。
“好孩子,你口中的胡人子民,也分为许多种。譬如那些被异族统治的汉人,便并不是自愿成为胡族子民的。”
“永嘉乱后, 司马氏重建于江左, 可却放弃了北方的故土和百姓。你和你的家人, 不远万里,南渡求生。可这条路实在太难, 其间充满了鲜血与死亡, 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走的。”
“那些留在北方的人, 受了胡族多年的欺辱,我们又如何能再施以白眼,将他们看作胡人的子民?”
伴姊点了点头, 接着说道:“可是, 我听说, 有很多汉人大族,都在胡人的朝廷里做官。”
郗归轻轻颔首, 为她解惑:“对于这些人, 只要不曾凌虐欺压汉人百姓, 那便不必追究,可却也不会有胡人在位时那般的高官厚禄了。”
伴姊抿了抿唇,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胡人呢?城中的胡人百姓,我们又要如何处置呢?”
远在高平的郗如也写信回来,问了这个问题。
永嘉末年, 五胡乱华, 然其五胡,却并非自塞外而来, 而是本就居住于塞内。
这些人散处民间,虽亦从事耕织之事,可却仍存犷悍之气。
一旦有野心勃勃的故族首领出现,联合这些散处之人恢复故业,那么,这些人的危害,便要比自塞外入侵的寻常异族严重得多。
中朝创立之初,便有大臣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那时关中、陇西屡屡苦于胡族侵染,江应元深虑四夷威逼,做《徙戎论》以呈惠帝,建言将氐、羌等族迁出关心,并州匈奴发还本域。
然而惠帝并未采纳此论,当时因循守旧的一众君臣,谁都未曾想到,短短不足十年的时间,那些曾被放任的胡族,便借着八王之乱的东风,彻底颠覆了这中朝江山,占据了中原大地,也成就了江应元的远见之名。
虽说如此,可而今回过头去,细细琢磨,却不难发现,当初江应元之《徙戎论》,也不过只是一时措置之策,并非上上之选。
因为胡族一旦徙于塞外,便如同纵虎归山,若是散处倒还好,可一旦在此汉人鞭长莫及之处,出了个并兼的英雄,形成一个强大的部落,便会酿成严重的边患。
中朝的失败让江应元被目为难得的深识远见之人,可来自后世的郗归却知道,辽金元清之发迹,无不与被置于塞外的胡族有关。
纵容胡族杂处中原,固然有其危险,可贸然迁至塞外,也绝非良策。
真正要做的,应当是一面保证自家政治清明,兵力强盛,一面扶绥胡族,使之同化。
不过,这就并非一时之功了。
而眼下的郗归,需要考虑的不止是胡族的威胁,还有汉人的想法。
无论如何,北府军收复的,毕竟是汉人的江山。
墨家崇尚兼爱之说,可儒家却讲亲亲之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即便没有胡汉的差别,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更何况还隔着曾被欺压的仇恨呢?
然而,数十年的异族统治,不止带来了仇恨,还有无数的胡汉通婚、血脉融合。
如今的胡汉之间,早已并非泾渭分明。
有汉人因鲜卑人分得田地而不满,就会有汉人因自家鲜卑姻亲得到田地而高兴,这原本就不是能够一刀切的事情。